秦叙白费劲地从车后座挪出个大箱子,箱子大半离开座椅时,他一使劲,憋着气抬到旁边准备好的小板车上。他单手推着板车,右肩小范围做着旋转运动。
昨天他提出借馆里新买的X荧光能谱分析仪,馆长李砚舟气到狂抽他。骂蹚浑水,自己贴上去让人怀疑;骂他败家,几百万的东西也随便借;骂他没有规矩,为了自己的私心,不顾馆里的检测工作。骂到最后没理由了,连饮水机没水了也成为抽他的理由。
秦叙白知道李砚舟是担心他,乖乖站着,让他发泄,并不躲避。李砚舟看他油盐不进的样子,更加生气,又抽了好几下才罢手。最终,李砚舟还是妥协,由他去了。
他借出的这台仪器是最新款的无损分析仪,堪称“文物DNA检测仪”。不仅可以无损检测瓷器里的各种化学元素,还可以以此判定器物的年代、窑口。
他现在要做的,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确认那三件涉案的赝品是否出自他师父之手,又不引起他们怀疑。
昨天那只狐狸已经发现他的异常,不知道他下一步想做什么。秦叙白其实不怕他再次被拉去讯问,他怕的是,他们不让他接近那几件赝品。
只要小心些,应该没问题。秦叙白安慰自己。
阻滞多年的事情终于有疏畅的希望,他脚步更轻快了。没等他走到咨询台,时明轩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顾问流程还没走完,秦老师这么迫不急待来干活,不觉得吃亏吗?”
语调跟昨天迟到时听到的一样,没有脏字,但听着不舒服。
秦叙白无声骂了几句,笑眯眯转过身。不管眼前的刑侦队长打的什么主意,就冲着他答应让自己加入调查,自己就不能太不给他面子。
他假装没听出话里的嘲讽,道:“时队长说笑了,赝品做到这个分上,挤入大神行列不过是时间问题。有机会见到未来的大神,激动也是人之常情吧。
就比如,你们有机会见到业内的刑侦大神,你们难道不会激动吗?”
秦叙白见缝插针,巩固他昨天想见赝品制作人的人设。
“哼,”冷哼从成西鼻呛里滚出,“一个破造假的,怎么配和我们的刑侦专家相提并论!”
秦叙白一心只想检测赝品,拿到结果。对于他的讥讽,左耳进,右耳出。
他温和回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人的善恶好坏并不能决定他是否专业。你不能说赌术不是正道,所以赌王技术不行,是吧。”
他皱眉,看着成西轻微地摇头。再转头,短暂地打量时明轩。最后忧心忡忡快速地瞟一眼大厅中央高悬的警徽。他觉得他师父的案子,还得靠他自己。
这一系列表情在秦叙白脸上也就只停留零点几秒,却又被时明轩精准捕捉到了。他没有发表意见,拦住要继续开火的成西,转移话题:
“箱子里是什么?”
“这台机器可以无损检测瓷器里的化学元素,拿到元素成分配比,可以更有针对性的排查仿古胎土厂。”秦叙白简单地给他们介绍仪器的功能。
“哼,这样也更有利于你逃脱法律制裁!”秦叙白身份不明,动机成迷,成西恨不得上去一手铐把他抓起来,审了再说。
“成警官这是什么意思?”秦叙白昨天将人激怒,又出脚绊人,自觉理亏,就没在意他的语气。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种仪器,只要修改基准数据,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测出哪些元素,是现代,是古代,是哪个窑口,还不由你说的算?”成西微抬下巴,抱臂而立,一副“我看你怎么狡辩”的样子。
“理论上,确实是这样。”秦叙白轻拍箱子,“本馆机器检测基准线是首都博物馆牵头,联合各省市博物馆测试数以万计的样品,历时一年多,拟定出的,准确率高达95%。这台机器直到昨天下午还在使用,检查日志就可以看有没有被修改过数据。”
看成西还不相信,他提出替代方案:“元青花报案人检测的那家机构,也可以做无损检测。不过他们家的机器是二手旧款,能检的元素少一些,数据会有点偏差,但是不影响。用那台检测也可以。”
“那种商业检测更是给钱就改数据,要不你觉得那些假的检测报告哪里来?”成西钻进了牛角尖,越看越觉得他是“偷斧人”,根本不愿意相信他的提议。
“你是自动栏ga……”秦叙白火气“腾”的升起,硬生生又让他给压回去。他吞下就要脱口而出的讽刺,借助踩轮锁的动作调整情绪。
斜倚板车,手肘搭拉杆,他深吸一口气,面带微笑:“请问少爷有什么高见?”
“数据你别管,我们自己会想办法,拿到后通知你。”成西出手机发消息,另一手随意挥动,打发秦叙白。
“好。”秦叙白咬牙切齿保持微笑,他安慰自己,拿到数据就行,是谁检测,不重要。
他用脚抬起轮锁,提醒他们:“容我提醒您,这机器目前是最新款,全国也就三台。一台在我手里,一台在首都博物馆,还有一台在东部A省博物馆。拥有旧款,又非商业检测的应该就西部B省博物馆。”
他慢慢往外走,脚步没有来时轻快:“这个机器价格gu……”
想到成西的少爷身份,秦叙白把“贵”字吞回肚里,继续好心提醒:
“这个机器订货周期长,即便砸钱,运回来也得好几天。博物馆机器使用率高,未必愿意外借。带着涉案物去,应该会更快拿结果。”
板车经过身边,时明轩紧紧拉住:“去哪?”
“回馆里啊,馆里好多器物等着这台仪器检测。它可不像有些人,这么清闲好命。”秦叙白莫名其妙,火气有点压制不住。
时明轩一手把着扶手,一手插兜,淡淡道:“我没说不让你测。”
秦叙白有意避他们锋芒,憋了一肚子气,如今看到时明轩高高在上,“我说了算”的态度,忍不住暴起:
“少爷们,想当霸总,想当作家,赶紧转行。别在这个为人民服务的地方,占着茅坑不拉shi。
赶紧回去,鱼塘想承包几亩,承包几亩,最好当个啥也不干的二世祖,省得还得找人给你们擦屁股。”
柳亦脑中又演起武侠小剧场,狂沙漫天,飞沙走石。一位高手被围攻至悬崖,衣摆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他屏息凝神,准备在老大的一声令下扑飞上前抓住那位高手。
如此严肃的情况下,对方放的狠话戳中了他的笑点,他忍不住噗呲一下,笑出声。
一瞬间,攻守之势转换,他成了被围观的那个。他心虚地低下头,死死抿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
不知道助手在笑什么,时明轩就坡下驴,嘴角又挂起那真假难辨的浅淡笑意。
他借着柳亦打破僵局,假意呵斥:“小柳,愣着干嘛,来替秦老师推车啊。秦老师,省博的大专家,大忙人,专程带着精密仪器来帮忙,你怎么就不知道搭把手,这么没有眼力见。”
柳亦听话走过去,拉起小板车。秦叙白站在车前,不肯放手。
他们的争执引起路过的人的注意,时明轩无意被人围观,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发现秦叙白还呆在原地,不接台阶。
他不紧不慢道:“秦老师要是真的很忙,回去也没关系。不过吧,你这么上心的赝品,数据可是不可能拿得到的。
至于制作赝品的人嘛,应该可以在网上看到照片和记录片。当面交流什么的,就别想了。”
时明轩经过成西身边,假模假样的敲敲他脑袋:“你这被害妄想症闯多少次祸了,说了让你去看看去看看,老不听。看,差点把我们专业顾问给气走,真以为你家那破管家无所不能啊。”
捏着成西后脖颈,随意上下晃晃,当做道歉:“还不快给秦老师道歉。”
成西也不挣扎,配合着时明轩的动作,毫无感情地念着道歉词。
时明轩笑着跟秦叙白解释:“这小子小时候被贴身照顾的人背叛,人差点没了。从那之后留了点病根,叫什么来着,哦,PTSD。秦老师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他吧。”
说罢,捏着成西脖颈,把人带走,独留秦叙白待在原地。
秦叙白疑惑的盯着时明轩的背影,昨天的试探,他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他莫名其妙地提出加入,确实可疑,被怀疑也正常。
可,今天的试探是为什么?时机不对,做法粗暴,不像是时明轩的风格。
他和成西之间确实有矛盾,但不应该能发展到干扰正常检测工作的地步。以时明轩的个性,应该早就出言干预。但他只是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任事态发展。
不符合风格,又不符合常理,那就是发生了些什么。
秦叙白看向旁边推板车的小警官,不知道善良的小警官会不会告诉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