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秦叙白听懂了。他拿出手机,放大图片:“胎釉、青花发色,最近市面上偶尔会出现几件确实不错的,不足为奇。”
他把图片里的火石红移到画面中央:“这个火石红,用的是师父当年研究出来的法子。我和师父改进过,虽然新法子做出火石红的更神似,但操作性和成功率都不如他的旧法子。
后来我们烧着玩的那些,都是用的旧法子。师父说,当年他发现这个法子的时候,您正忙着别的事。他一直没找到机会提,后来也就忘记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知道我也做不出来,”李砚舟放轻声音,掐指计算,“他发现那会,我都转到书画组很多年了。长久不拉胚,不上釉,没有手感,勉强上手也只有形而没有神。”
“我知道,当时试堆叠锈斑时,您帮我们淘洗、练泥、看窑,就是没上过手。”
李砚舟拿起茶巾,又开始擦拭茶台,过一会,才道:“不对啊,我印象中,你师父并没有做过那个折沿盘啊。
那段时间,他也陪着我忙来忙去的,没开过窑。倒是见过他,偶尔闲下来,拿着桌上的杯子捣鼓些什么,有时间就折腾,没时间就放着。
我问过他,他只说有结果再告诉我。我一忙,也就忘了这一茬了。”
“没做过?会不会是您不知道?”秦叙白也放轻声音。
“不会,你也知道,你师父跟你是一个德性,不爱用电窑。烧一次窑短则三天,长则七天,我不去帮忙,他能熬死自己。所以基本上,开窑的时候,我都在。”李砚舟想了想,“后来你开始帮忙之后,我就不清楚了。”
想起从前,秦叙白表情放松下来,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我们基本上都是烧些简单的玩玩,复杂的太耗时,很少做。
您也知道,我们通常玩玩后,就?了扔墙根。攒够一箩,再粉碎。要么当下一批瓷器的‘筋骨’,要么给回收的工厂。复杂的瓷器,我们也就只做过馆里要求的那些。
师父还说,这些东西私下烧着玩玩可以,千万不能漏出去。更不能让人知道这些方子的具体比例和使用方法,否则有可能会产生我们无法承担的后果。”
他看着手机相册,眼神迸出明亮的光彩:“警局那件如果不是师父以前做的,那是不是说明……”
“叽——”椅子摩擦光滑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秦叙白身形巨震,被狠狠吓了一跳。
他朝声音方向看去,只见刘令维脸红到脖子根,抱着电脑,疯狂鞠躬:“对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馆长,电脑我修好了,我先走了。”
李砚舟擦茶台的手明显也抖了抖,僵着脖子,点头:“辛苦了。”
看刘令维消失在门口,李砚舟脸上强撑的平静顷刻碎裂。他倾身攥紧秦叙白手腕,力道大到指尖泛白,嘴里喊出秦叙白儿时昵称:
“小白,你师父手艺的这些事,你有没有和警察说?”
“没,只说了仿得很好。不过……”秦叙白想起脸上总挂着浅浅笑意的时明轩,像只狐狸一样,悠闲地晃着大尾巴,三言两语间就能把人往沟里带。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像是能把人里里外外都看透。
“不过什么?”李砚舟迫不及待追问。
秦叙白吞下那句“他好像察觉到什么”,紧急换了个说辞:“那个队长很看重这个案子。”
“那很正常,”李砚舟松了口气,坐回椅子上,“这么多起案子,不可能不看重。小白,听我的,这件事,你不能插手!”
“不行,好不容易有线索了,我不能放着不管!”秦叙白果断拒绝。
李砚舟急得站起来:“难道你忘了五年前你如何被怀疑,如何被盘问?你还想再来一次?!”
“可是师父……”
李砚舟坐到他旁边,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抓紧他手臂。他盯着秦叙白的眼睛,一字一顿:“你、师、父、是、自、杀,听见了没有!不要再查了!离这个案子远远的!我已经失去他了,我不想连你都失去!”
看到李砚舟斑白的两鬓,额角爆出的青筋,秦叙白放软了语气,拍拍他的手:“可我答应给他们当顾问了。”
“什么?”李砚舟惊呼。
门外路过的人循声望向他,脚步朝着馆长办公室走来。
李砚舟赶紧对着门外摆手:“没事没事,兔崽子又异想天开,我正教训他呢。”
跟门外人隔空闲扯几句,转过头继续劝:
“没事当什么顾问,赶紧去给我推了。你也不想想你的身份,还有,你这么了解真品,还会做仿品,你让警察怎么想?别说警察,我要是不了解你,我都觉得你是犯人!”
看着他满不在乎的态度,李砚舟补了一句:“还是主犯!”
他忧心忡忡,眼睁睁看着一个巨大的旋涡,正把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一点点卷进去,却无力阻挡。
他看到桌上的交流邀请函,有了主意:“你待会打电话推了,准备准备,我安排你出国交流,离这个案子远点。”
秦叙白还想接着说服他,听到这,乐了:“推了还不行,还让我出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畏罪潜逃呢。现在科技发达,刑侦手段比之前好了不知道多少。您要相信人民警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
他拍拍李砚舟肩膀:“我一定会找到线索,证明师父清白。”
话音一转,语调带了些撒娇的请求:“不过,叔,我需要你帮我点小忙。”
李砚舟原本还忧心秦叙白的处境,听完他的话,眼皮一跳。每回听他喊“叔”,总没好事。
他不仅眉头皱在一起,连下垂的眼袋都绷紧警惕。时刻准备着等他放完蠢话,给他脑袋来上一下,武力拒绝。
*** ***
翌日
时明轩拎着早餐,在一声声“时队早”的问好声中,大跨步进入办公室。
他摊开地图,拿出报案人的笔录、转账记录、聊天记录等,分成几摞,摊开。一手拿早餐,一手拿笔在各个文件里写写划划。确认没有遗漏之后,按响内线。
“时队,我……”柳亦抱着整理好的资料来找时明轩。
看到来人,时明轩摁断电话,放下早餐:“正想找你。”
他拿起刚刚整理好的资料,点出几份:“这几起是独立案件,关联性不强,转给各属地分局跟进,需要技术或人手支援的,让他们按程序向市局申请。”
接着,他又抽出另外两份:“这两个案子作案手法相似,可以串并,交给二队,请赵队牵头并案侦查。”
柳亦指指剩下的三个案子:“那些呢?”
“这些,”时明轩目光落在最后三份卷宗上,语气微妙,“是线索,也是饵料。”
桌上剩下的,正是昨天秦叙白拿来当谈判筹码的那三件赝品的案件资料。
时明轩看柳亦怀里抱着卷宗,问:“那是什么?”
将陈旧的卷宗放到时明轩桌上,柳亦探头看向他电脑:“您昨天让我查秦老师的生平经历、人际关系、经济状况,我初步整理好,发您邮箱了,您看看有没有收到。”
手指搓着卷宗封面:“查资料的时候,系统档案显示五年前也发生过一起类似的赝品案,秦老师好像牵涉其中……我申请调了卷宗,您要看吗?”
“五年前”“赝品案”几个字仿佛记忆之门里的大手,快速粗暴没有商量地将时明轩拽回那个蝉鸣聒噪,空气粘腻的盛夏。
那日烈日使出浑身解数,誓把一切烤蔫,局里吱呀吱呀缓慢转动地老旧风扇无法与之抗衡,败下阵来。他当时还不是队长,正想找个凉快地方躲懒,便接到消息,山青花园发生命案,即刻出警。
穿过一段林荫道,躬身钻过警戒线,他推开一扇虚掩的大门。
隔着镂空隔断,他看到一名年轻男子陪着一名佝偻着背的中老年人,在接受民警的问话。
那名年轻男子叫秦叙白,他认识。前不久的千万赝品案,他和他师父被带回局里问话。彼此他神采飞扬,应对流畅,让人恨得牙痒痒,却也让人无可奈何。
最后,因证据不足,他眼睁睁看着他俩离开。
与身旁人肉眼可见的悲伤不同,他背脊挺得笔直,表情淡漠,仿佛一尊玉石像。与前一阵子的精神奕奕不同,此刻的他,精神恍惚,肉身还在回答问题,精神早已飘到远方。
这个案子,他作为关系亲近者,被带回调查。同上次一样,依旧是证据不足。
经过法医、痕检认真检验,再结合床头发现的遗书,最终警方将案件定性为自杀。
在警局听到结论的那一瞬间,时明轩看着秦叙白平静的面具霎时化为齑粉。
他撕碎《告知书》,言辞激烈,说他师父不会自杀。接待的同志耐心的给他解释原由,安抚他情绪。
再后来,他在警局又陆陆续续见过他几次。他的情绪渐渐从最初的激动变成平静,但每回的诉求都是重查他师父的案件。
接待人员换了好几波,都从最初的耐心安抚,变成后来的冷漠机械。
再后来,时明轩就没有在警局里见过他。不知道是孝顺徒弟演够了,还是他另有办法。
时明轩看向桌上的三件连环案,目光晦暗不明。
“老大,”柳亦打断他的思绪,指着停车场方向,“秦老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