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叙白跟在柳亦身旁,缓步穿过党建宣传走廊,安静的走廊只有板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声。
他抠着手指,眉眼耷拉,脸上有不安,也有不知所措。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沉默地跟在柳亦身边。
柳亦本就觉得刚才成西的刻意针对,队长的袖手旁观有些过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再看秦叙白脚步拖沓,心神不宁的样子,忍不住开口安慰:“秦老师不用担心,成哥这个人比较……比较性情中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您嫌疑洗清了,就好了。”
秦叙白脸上扯出个勉强的笑容:“昨天我得罪他了,他出出气也是应该的。只是……”
他眉头轻蹙,嘴唇微张,又抿上。最后,只有一声长叹逸出。
柳亦还年轻,不是很会应付这种情况,他慌手慌脚地拍拍秦叙白胳膊,安慰道:
“秦老师,你放心,成哥他人不坏,日后他知道您是真心帮忙找犯人,一定会改观的。”
“但愿吧。”秦叙白手指抠着板车把手。沉默地跟着又走了几步,最后停下来。
“秦老师?”柳亦也跟着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他。
秦叙白搓搓手,犹豫片刻,才道:“今天我还是先回去吧。”
说罢,拉起小板车,往回走。
“秦老师,等一下,”柳亦小跑上前,伸手拦住,“您这是怎么了?”
“我今天不告而来,还擅自带了仪器来检测,你们时队可能是不高兴了。我还是回去等顾问流程走完,等你们有需要再来吧。”秦叙白执意往前走。
柳亦也觉得今天老大有点不对劲,平日成哥胡闹归胡闹,一旦影响到工作,他一定会出来阻止。今天,成哥都要把秦老师气走了,他也没说什么。
后来秦老师真要走,他还不让。甚至还带着些威胁,今天不测,之后就没机会了。
柳亦不明白老大在想些什么,只得尽力替他找补:“不是的,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平时,我们谁提前想到方法并且尝试,他都很鼓励的。一定是压力太大了,才变得奇怪的。”
“这样啊,”秦叙白松了力道,顺势松开手,“我还以为是我自作主张,他对我有意见了呢。”
柳亦摆摆手,接过小推车:“老大才不会因为这种事对人有意见呢。勉强要说的话,我觉得更可能是今早上的资料引起的。”
“资料?大清早就有紧急任务啊,你们也太忙了吧。”秦叙白瞪大眼睛,嘴唇微张,一脸佩服。
“不是的,是昨天他让我整理您的资料,不过他也还没时间看啊。”柳亦不理解,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
他尴尬地挠挠头,生硬地转了话题:“秦老师走快点,老大怕是等急了。”
说罢,加快脚步,往昨天的会议室走去。
资料?
秦叙白并不意外他会被查,他之所以大清早推着仪器过来,也是怕他们知道五年前的事情后,限制他接触赝品。
到底是晚了一步。秦叙白叹气。
不对,刚刚小警官说,他还没来得及看。秦叙白想起柳亦后半句话。
没来得及看,但是,态度大变?秦叙白脑中涌出千万种假设,又被他切西瓜似的一一切碎。
最终,跨入会议室前,他得到一个与真相相距不远的结论:
时明轩知道,或者参与过五年前的案子,并且他怀疑自己。之所以态度奇怪,是才想起来,没来得及调整情绪。
秦叙白自嘲,自己何德何能,居然能让那只狐狸心绪震动。
他看向会议室里的时明轩,情况是再糟糕不过了,别说旁敲侧击师父的案件,现在怕是连赝品都接触不到了。
他做足心理准备,跨进会议室,准备面临新一轮的怀疑。
***
花开两朵,咱来表另一枝
“喀哒”
身后厚重的铁制隔断门一声轻响,时明轩松开成西的脖颈。
成西揉揉脖子,往后看,见秦叙白他们还站在原地,这才小声跟时明轩抱怨:
“演戏就演戏,你下手就不能轻点嘛?我脖子都要断了。”
时明轩没理他,手撑栏杆,往外一跃。穿过中庭草坪,走向内部电梯。
“哎哎,你等等我。”成西也赶紧翻栏杆跟上。
无人的电梯内,成西用肩膀撞撞时明轩:“哥,你为什么要我气他?”
时明轩挑眉:“什么叫‘我要你气他’?明明是你昨天对他不满,今天借题发挥。我为了不让顾问被气走,不得不低头帮你认错。”
成西摸出烟,顶在鼻下,含糊不清道:“得了吧,现在又没人,你装啥。”
时明轩一副“你居然如此冥顽不灵”的无奈。
“你别装了,我都跟了你多少年了。你再装,我下回不配合你了。”成西捏捏脖子嘟囔。
自从十岁长了这条“尾巴”,时明轩就生出一个巨大的疑问“人与人的差别,这么大吗?”
后来他学到了《达尔文进化论》,看着自己的“尾巴”,他忧心忡忡地认为人类的进化方向有点诡异了。
近几年,看着不靠谱的小弟随着他的脚步,进入警校,进入警局,拿到军功,他生出了一种把抽象的人掰回正途的优越感。
现在,四岁当爹的时明轩生出了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心酸感。
他收了脸上的假意纵容,夸赞道:“反应很快,演得不错。”
成西得意得嘿嘿直乐:“那是自然。平时我叨逼叨影响到正事,你势必用眼刀‘杀’我。
要是往常,他说让我们去找别的机器检测时,你就该瞪我了。
今天我那么明显的拒绝他帮忙,你却没有阻止。明明咱们时间很紧,要尽快找线索抓人,你却只在旁边看我气他。我就知道,你想试他。”
时明轩走出电梯,往办公室走:“不错,终于长点脑子了。”
成西骄傲地抬起下巴:“那是,我都跟了你多久了,也该长点了。”
看他还挺得意,时明轩无言以对。
“哎,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试他呢。”成西跟着进了他的办公室。
时明轩抄起桌上柳亦特地调出来的旧卷宗,递给他:“五年前,本市也发生过一起伪造文物诈骗案。”
成西随手翻了翻,放桌上:“我记得这个,当时闹得很大,单单一件赝品,就超千万。不过,我当时好像是在外地参加特训,没机会参与调查。”
“对,那个案子我参与了。”时明轩拿过卷宗,翻了翻,辅助记忆,“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热,就在最热的那天,有个富商抱着他最爱的北宋汝瓷来报案。”
急性子成西忍不住打断时明轩:“那个案子跟姓秦的有关系?他从五年前就做赝品了?我就知道他有问题!”
时明轩脸上又出现标志性意味不明地浅笑:“成少爷,你还听不听?要不你自己看卷宗吧。咱们还得快点收拾东西,去会议室等那位大专家呢。能不能在限期内抓到‘人’,就看他的表现了。”
他把“人”字咬得特别清晰,也不知道是在指谁。
“别啊,卷宗写得太严肃,干巴巴的,不想看。东西我来准备,您坐着说。”成西殷勤地把物证申请、白板上贴的资料、银行流水等相关东西一样一样放进文件盒。
时明轩边指挥他收拾东西,边给他讲诉五年前那件案子。
报案的那个富商没有别的爱好,唯独痴迷“雨过天青云破处”的汝瓷。他通过隐秘渠道,重金购得省博物馆的馆藏真品——北宋晚期的汝窑淡天青釉弦纹三足樽式炉。
青瓷香炉器型古雅,釉色温润,开片细碎如冰裂。他将其珍藏于收藏间,时常独自赏玩,越看越爱。
后来,省博物馆百年馆庆,决定展出一些从未展出过的文物。其中,就有那件北宋晚期的三足炉。
“这套路跟现在的很像啊。”成西忍不住插嘴。被时明轩眼刀一扫,默默接着收拾东西。
出于锦衣夜行式的炫耀心态,也对换出真品的赝品感到好奇,富商去看了百年馆庆展。
博物馆聚光灯下的北宋三足炉美得让富商屏息,彼时他还感慨,不愧是能与真品替换的赝品,制作手艺当真出神入化。虽是新作,但也美得让人心醉。
他在三足炉面前驻足许久,看着看着,他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
那种异样感一直缠着他,尤其在把玩重金购入的三足炉时最甚。最终,他悄悄委托一家私人鉴定机构,对他的三足炉做无损鉴定。
他本意是想用科学的力量让自己安心,结果,科技告诉他,他手里的汝窑是现代仿制。拥有“国宝”的美梦碎裂,富商悲愤下,抱着“年轻”的汝瓷到警局报案。
在技侦的不解努力下,三足炉内侧底部发现一枚极疏浅的印记。
那个印记仿佛是随手涂鸦的一笔画,仔细辨认后,是英文花体“LL”。
那个印记成了案件唯一的突破口,他们走访仿古高手、修复大家。
起初无人识得那个印记,直到一位老研究员,反复端详照片后,迟疑地提出省博物馆的石昭,有枚私章就是这种字体。不过,他的私章上刻的是他的名字和首字母缩写,不是这个。
石昭,烛龙省博物馆瓷器修复专家,喜欢研究各种古瓷器,也擅长仿制,有自己一套独特的制、烧技艺,在业内极为有名。
带着极大的不确定性,时明轩驱车前往郊区,在一个散发着松木气味的奇怪窑场里,初次见到了那个看起来孤傲的艺术家,石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