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杯外壁凝结的水珠滑过时明轩修长的手指,沿着掌侧,溜到掌根,停留几毫秒,坠落。水珠接触纸面的瞬间,迸出最后生机,留下一片独一无二的印记。
时明轩用纸巾吸走水珠,看着被洇开的整齐字体,想起那人最初填表时的游刃有余和竭力避免与赝品扯上关系的姿态。他扯出秦叙白最后填的鉴定表,字迹依旧隽秀工整,只是笔划稍显急促。
他走到赝品边,就着资料,又检查一遍。无奈,他不是行家,看不出别的苗头。
没有回答成西的问题,他转头看向努力假装自己不存在的柳亦:“他来的时候,你全程都在,你怎么看?”
柳亦像上课走神,被老师抓住提问的学生,一脸局促。他看向成西,小心往旁边挪了两步,硬着头皮,对时明轩小小声回答:“我……我觉得秦老师真的想见做赝品的人。”
尾音小到差点听不见。
“什么?!”成西诧异惊呼,原本歪着的身子都坐直了。他不理解这么有嫌疑,又这么不坦荡的人,为什么有人会信他。
时明轩熟练地对着成西后脖颈来了一记“老大的关爱”,打断他的咋呼,转头笑着鼓励柳亦:“你别理他,说说看为什么?”
成西龇着牙摸摸脖子,闭上嘴。
柳亦努力回忆秦叙白检查折沿盘的情形:“秦老师检查了折沿盘很久,后来也就绘画技法、釉料调配夸了好几次,感觉对那个折沿盘真的很有兴趣啊。”
看成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柳亦小心翼翼征询时明轩的意见:“不是吗?”
柳亦刚毕业不久,脸皮薄,心思还细腻,不像成西,毛躁,大大咧咧。时明轩正想着要怎么回答。
成西叼着吸管,快他一步告诫柳亦:“那种人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他那种人模狗样装腔作势的人,最会胡说八道了。”
秦叙白常年与文物相伴,举手投足间自带一种从容不迫地沉稳。含情目配上高鼻梁,嗓音平和,语调温柔。跟自己说话很温柔,柳亦在心里补了一句。他很难把这样的人和“人模狗样装腔作势”联系起来。
他缩缩脖子,弱弱地替秦叙白辩解,毕竟之后要一起工作,他想尽量化解成西的偏见,免得以后他俩三不五时闹矛盾,火烧到他身上:
“应该不会吧,秦老师不是提了好多有用的线索吗?”
成西还想再说些什么,被时明轩一把摁住:“观察力可以,思考方式有待加强。不要仅凭表面印象,就下结论,尤其他有嫌疑的情况下。当然,也不要学你成哥。他有被害妄想症,在他眼中,就没几个好人。”
柳亦一脸清澈地看着时明轩:“那时队是怎么想的?也觉得秦老师说了假话吗?”
时明轩:“目前来说,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没等他说完,成西瞪圆眼,一脸不可思议地打断:“你信他?为什么?”
时明轩:“即便他真的是嫌疑人,或者说,他就是这几起案子的主犯,他要混进来打探消息,或者误导侦查,不都得先潜伏假装好人,让我们信赖他吗?这个时候提供假消息,不就直接坐实他的嫌疑吗?”
成西:“他就不能又是犯人,又提供真消息吗?”
柳亦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努力想从脑中找到匹配的词汇:“类似污点证人?”
成西冷哼:“污点证人倒好了,至少可以保证他已经站队我方。那个家伙的立场可不好说。他可能是想借我们的手消灭对手,也有可能是想抹除团伙里的异己。”
“可是、可是……”柳亦“可是”了半天,接不上下一句。他想反驳成西带有强烈个人情绪的分析,但又觉得他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时明轩好不容易清醒的脑子给成西和柳亦吵得嗡嗡的,忍不住用折好的地图给他们脑袋上各来一下:
“说了你成哥有被害妄想症了,怎么还被他拐进去了呢。他这种,说好听了叫思虑周全;说不好听的,就叫疑人偷斧,有罪推定!”
“光在这里打嘴炮有什么用,想证明自己想得没错,找证据去啊。”时明轩边说边又给成西脑袋来了了几下,“还是说成少爷警察当腻了,想改行写推理小说?”
看时明轩有些怒了,成西怂了,接过地图,腆着脸嘿嘿笑道:“没有没有,我就是给他气到了。老大你没别的吩咐的话,我出去安排人了。”
“去吧去吧。”时明轩把资料摞好,向外走,“小柳,证物还回去后,你去查查秦叙白的生平经历、社会关系、经济情况,如果能查到案发前后的活动轨迹就更好了。”
目光扫到桌上的折沿盘,时明轩补了一句:“还有这个折沿盘,当年的修复记录,仿制档案,参与人员一并查了。”
说罢,抬脚走向局长办公室汇报情况。
***
烛龙省博物馆
馆长办公室内茶香阵阵,馆长李砚舟坐在宽大的茶台前,手法娴熟地烫杯、洗茶、冲泡。紫砂壶倾泻的水柱精准落入品茗杯中,发出悦耳的声响。窗外洒入的阳光不再刺眼,给屋内的东西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泽。
“回来啦?来,坐下喝杯茶,歇一歇。”李砚舟看到门外的秦叙白,指着对面的椅子,热情招呼。
李砚舟早年跟着前任馆长秦维礼,也就是秦叙白的外公学手艺,算是看着秦叙白长大,对他比对旁人亲厚些。
递过茶杯,李砚舟关切道:“脸色这么难看,遇到棘手的物品啦?”
回到熟悉的地方,被厚重的历史氛围包裹,一路神情恍惚,几乎是飘着回来的秦叙白,终于恢复些许实感。他捧着温热的茶杯,温暖冰凉的掌心,琢磨着怎么开口:
“不知道算不算棘手,就是有一件赝品仿的是咱们馆在展的元青花鸳鸯莲花纹菱花口折沿盘。”
李砚舟看他面色凝重,端着茶杯,屏住呼吸,等他开口。
听他说完,李砚舟松了好长一口气,抿了口茶:“嗐,我当什么事呢,那帮子搞诈骗的连故宫的文物都敢仿。仿我们馆的,有什么好奇怪的,值得你这么面色青白的。”
秦叙白转着手里的品茗杯,万千言语挤在喉中,最终只简单说了几个字:“那件赝品,我仔细看了,仿得极好。”
他特地在“极好”两个字落了重音,想引起李砚舟注意。
李砚舟没听出他话里有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一口气饮完杯中茶,还抬抬手,示意他赶紧喝。
他拿起紫砂壶,在茶巾上蹭掉壶底水珠,动作优雅地给彼此续完茶,才道: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什么3D打印、喷涂技术多的是咱们不了解的,不奇怪。说起来,咱们勉强也算受害方,轮不到咱们操心。”
边说,还边往壶里续水。
秦叙白目光跟随他的动作,待烧水声“滴”地响起,他也想好了说辞:
“那件赝品的锈斑堆叠处理……非常地眼熟。”
当年,秦叙白还未大学毕业,他家中突逢变故,亲人接连离世,独留他一人在这熙攘人间。
他师父石昭和李砚舟怕他想不开,找各种事情分散他注意力。他们淘石、练泥、劈材、烧窑……一切都是最原始的手法,终于用各种繁锁的体力劳动把他们师父的宝贝孙子摁在这无常人间。
那段时间,他们三人最了不起的成绩,便是做出堆叠聚集状,融入胎釉,晕散自然,几可乱真的青花锈斑。直到现在,他们没在别的青花上看到类似的作法。
这些年来,两人刻意避而不谈的人,从他们长久未结痂的伤口中钻了出来,痛得人直冒冷汗。
“什……你说什么?”李砚舟举杯的手,就这么悬在半空。之前的悠闲从容,与水蒸气一起消散于空气中。
他木然地拿起紫砂壶,在茶巾上蹭蹭,就要续茶。这才发现杯子还悬在半空,他将冷掉的茶一饮而尽,故做平静:
“现在的技术,应该也能做出相似的效果,不一定跟你师父相关。”
他手拿茶巾忙碌地擦拭干燥地茶台,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除了……”
目光往门外一瞟,看到个戴着粗黑框眼镜,抱着电脑正要敲门的年轻男子。
他摆出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小刘啊,有什么事吗?”
门外站着的是博物馆IT部门的刘令维,跟秦叙白同时进入省博。留着厚重快遮住眼睛的刘海,穿洗得发白的T恤,走路缩肩低头,一副被押送刑场的丧气样。
技术极好,存在感极低,整个馆里,也就秦叙白和他师父能和他多聊上几句。
他佝着背,缩着肩,盯着地下呐呐道:“馆长,您中午的时候说OA系统审批不了,让我尽快过来看看,您现在方便吗?”
李砚舟很想说现在不方便,你明天再来!无奈他手里堆着一堆待审批的事,只得先压下心中惊疑,让人进来。
刘令维畏畏缩缩走向电脑,整个人沉默地缩在屏幕后,只余键盘“哒哒”声。
李砚舟想若无其事地问其他赝品的情况,话在嘴边滚了滚,还是问出最关心的问题:“除了锈斑,还有没有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