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辛产生竭尽全力地“瞒住”李莲花她就是蒙面女子的想法,且一坚持就是十年之久,并不仅仅是为了李莲花在冰窖里指责她的那句话。
事实上,当她将昏迷中的李相夷交给无了和尚之时,她脑子里模模糊糊地起了一个念头:
【如果他知道是我救了他......】
只是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深想下去,天山童姥和李秋水的同归于尽便攫取了莫辛所有的心神。她虚软地跪在散功后老态毕现的二老跟前,半是因刚被强灌了二人的全部功力而真气暴走,半是出于一个半大孩子看着大人们即将离开自己的茫然无措。
她忽觉天地之大,不知该如何安身。
“九天九部听令,自今日起莫辛就是你们的新主人,尔等侍奉她便要如同侍奉我一般。”童姥粗喘着吩咐灵鹫宫诸女,同时将七宝指环戴到莫辛指上。
“权位、武功、财富都是你的了。”
“姥姥……”莫辛这时逐渐意识到童姥大限将至,不禁悲从中来,伏在童姥膝前泪眼盈盈。
“好孩子,别作这悲伤之态。姥姥我劳碌要强了一辈子,如今终于可以松快些,你该为我高兴才是。”她瞄了瞄身前那幅无崖子所画的李秋水的画像,又看看一旁垂头气绝的李秋水,忽问了莫辛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那个少年你送走了?”
“是。按您的吩咐,送到普渡寺去了。”莫辛低声回道,“多亏了姥姥,他才有了一线生机。您的恩情,天高海深,永志难忘。”
“好。那小子武功不错,人也聪明俊秀,等姥姥的孝期过了,你们俩就成亲吧。”
莫辛觉得童姥一定是临终前脑子糊涂了,或者是正在传递某种脱离文字含义的密语。
“成亲”两个字怎么能落到他们俩的身上呢?那么荒谬乃至可怕,就连稍微想想心都砰砰直跳,浑身像长满了刺似的不自在。
“这怎么成!”莫辛骇得弹跳起来,“人家不喜欢我!”
“他只是不知道你是谁!”童姥怒声道,“别说你还救了他的命,一个玉洁冰清的姑娘又是贴身照料,又是喂药疗伤,他若有半分良心,就该自己主动求亲。要还胆敢狼心狗肺不认账,你就一把生死符掷过去叫他活活疼死,咳咳!”激烈心绪引发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可即便如此,童姥还是要强撑着说了下去,仿佛这话是最后一口咽不下去的气。
“朝夕相处,生死相依,中间没有什么突然出现的姐姐妹妹,这样好的缘分,你们难道还不知珍惜吗……”
童姥的话像是一股不息的风,萦绕在莫辛的耳边直到十年后的今日。这或许是她老人家对后辈的真心爱护,又或映照着她自年少时便无法摆脱的阴影,可无论如何,这反而提醒了莫辛一点——李相夷也好,李莲花也罢,都不需要知道救他的人是谁。也只有什么都不知道,他才好远离千般烦恼。
可到了此刻,莫辛坚信自己十年来做得滴水不漏的一件事,竟被李莲花自己轻轻松松地戳破了。她颤抖着声音,满眼的不可置信:“你,你胡说!”
“哪里胡说?是皇宫冰窖,三月一次的传功还是你给我当饭吃的九转熊蛇丸?”李莲花心里焦急,不欲与她纠结,“再拖下去,你就真的死了。”
身体的极度不适外加心乱如麻的莫辛此时也没法思考些什么。正迷糊着翻身坐好准备妥协了之,忽脑中又涌上一要紧事,她瞬间条件反射般猛地转身抓住李莲花的手。
“还是不行!”她这回可坚定多了,一双手明明没了内力,力道却大得吓人,“你随意动用真气,要是碧茶发作起来可怎么好!”
一旦毒发,即便后面再压回去,终究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她这些年给他输真气补缺漏,风雨不动一分一毫都不敢错,就是怕因小小疏失满盘皆输。
李莲花这时真的是无语了。在他看来莫辛这犟种发作起来可比碧茶可怕多了,幸好他也不是毫无办法。
“好吧,你说得也有理,那咱们换个法子。我曾在一本古书上看到过,说是以拇指重掐双手中冲(中指指尖)一刻钟,也可逼迫毒气出体,要不你试试?”李莲花谆谆善诱。待到信以为真的莫辛为了能掐住中冲而指力一松之际,他反手便连点了她几处大穴,还顺便将她手脚都捆了起来。
“李莲花!”莫辛实实在在是动弹不得,只能瞪着圆眼睛大喊,“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当年不也是把我货物似的交给和尚?”但见对方备受打击的样子,他又终究不忍心,温言安慰,“我知你是为我好。放心,我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清楚得很,费少许元气罢了,不碍事的。再说今日你若死了,我自己不也跟着没命了吗?”
莫辛勉强才熄了挣扎的心。李莲花重新运起扬州慢,不消两三刻,莫辛经脉内淤堵的大部分冰中蝉之毒被消解。而当第一缕真气畅通无阻地行转全身时,她第一时间便把封住的穴道冲开,然后侧过身去躲开李莲花的触碰。
“好了,接下来我自己就行。”
李莲花并未说什么,只默默地将她手脚上的绳索解开。莫辛随即盘腿合掌,聚气凝神,逆运北冥神功将散开的毒物逼出体外。她内力够强,之前只因经脉被堵而无法自救,如今病因既去,自然是百川归海一气呵成。
只是危机解除,两人就不得不直面那无处遁形的尴尬气氛了。
“你……”莫辛只觉有千言万语要问要说,临到嘴边舌头却似打了结,“算了。”最后还是泄了气。
“不想问我是怎么发现的吗?”
“你这么聪明,在你眼里我应该哪哪都是破绽,”莫辛觉得自己活像一只猴子,自以为掩饰得有多好,实则天天在别人面前现眼,“那时候在冰窖里,你大概花个三四天就看穿我了吧。”
其实,是第二天。可李莲花乖觉地什么都没说。
“不重要了。无论看穿与否,我们不都还是那时的我们吗?哦,除了你快把武林的钱都挣完了,还有我成了种菜做饭的一把好手外。”
他松弛而又温柔的话语让莫辛的内心稍稍也跟着安定了些。看起来,他并没有因为一个真实的她的存在而感到心烦。
“那,我还是每三个月来一次给你疗伤?”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除非莫姑娘觉得在下是个祸害,决定替天行道了。”李莲花玩笑着,也惹得莫辛忍不住一哂,“不过下一次,咱们可以喝喝茶,聊聊天,你还可以试试我的手艺,总之再无需紧张兮兮地防备着了。”
真好。莫辛十年来从未有过像这一刻一样的松快,像一块一直悬于她心上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她刚想回他些什么,忽然就听到了庭院内传来了嘈杂混乱的人声脚步声。其中,就数方多病的嗓门最为响亮:“……乔姐姐你真是神通广大,你是怎么知道不在茶铺果铺,反而在那个澡堂子能集齐这所有的花的?这下好了,快给莫姐姐配着鹤顶红灌下去!”
李、莫二人生无可恋地对视一眼,双双扶额。
最终还是关河梦给好说歹说解释自己没事,但就是被认为是中毒说胡话的莫辛给解了围。
他细细地给莫辛诊了脉,又观她脸色舌苔眼白,诸般手段用尽,虽然万分疑惑,但还是下达了客观结论:“莫辛没说错,确实发生了……奇迹。”
最后的两个字他说得又快又急,仿佛在喉咙里多停留一秒都要窒息。
得到权威认证,终于不需要被强灌毒药的莫辛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了。只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给了一旁的李莲花一个强烈谴责的眼神——这人从刚才起就一直都没再说过话,别人问他也只演出一副学艺不精无法理解的样子,搞得她一个人在那里孤军奋战。
当然,李莲花是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的——他这个提出以毒攻毒的人如果转头就宣布莫辛“不药而愈”,那就真的要惹人怀疑了。所以还不如让关河梦担当这个确认的角色。
“不管是不是奇迹,莫辛的毒能解了就行。”乔婉娩并不计较为了寻找李莲花随口编出的材料而付出的辛苦,相反满怀欢喜,“今日多事,大家也都辛苦了,便请在慕娩山庄将就一夜再下山吧。”
众人于是陆续散去,莫辛则留在客房中继续修养。而李莲花,则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甫一进门,早就蠢蠢欲动许久的碧茶再也按捺不住,直直往他的心脉冲去。他赶紧运劲封锁心周附近的经脉,强将上行的碧茶压回肺腑,期间千刀万剐之痛自不必提。
果然还是超过了可承受的范围吗…….他煞白着唇色,额上布满虚汗。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李莲花深呼吸几口,勉强整理了自己的神色状态,然后有些趔趄地走上前,打开房门。
站在门外的,是关河梦。
“李先生,我有一事不明,想向你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