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筵设于荷塘中央的水阁。
四面碧波如洗,新荷初绽,唯有九曲回廊的栏杆漆成醒目的朱红。
珍珠罗纱被高高吹起,晚风送来嫩荷叶的清香。
阁内灯火不算多,却亮如白昼,四壁悬挂的明珠将烛光折射成一片柔辉,笼罩着席间诸人,也照亮了远处楼阁中两双窥探的眼睛。
灼华与宫九隐在暗处,将水阁中的情景尽收眼底。
她的目光掠过席间众人,最终停在其中一名青年剑客身上。
那人眉目疏朗,坐于宾客之间,年纪虽轻一身锋芒却难以尽掩。
“那是谁?”她好奇的问道。
“苏少英,峨眉派三英四秀中的“三英”之一。”
宫九负手而立,语气平淡如水:“据说他是独孤一鹤最器重的弟子。本应是未来掌门的不二人选,如今也不知为何,竟化名在这珠光宝气阁中做个清客。”
如此年纪轻轻就能成为峨眉的掌门候选,想来武功必是不俗。如今会出现在这里,恐怕也是那位现任掌门的吩咐。
只是这出现的时机……实在是过于巧合。
灼华微微挑眉,又看向席间另一个正满脸堆笑、频频敬酒的中年男子:“那这位呢?”
“关中联营镖局总镖头,人称‘云里神龙’的马行空。”宫九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在武林中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这般作态,倒是难得一见。”
灼华默然注视着这一幕,心中念头飞转。
一个是被寄予厚望的峨眉高徒,一个是成名已久的镖局领袖,如今却都甘愿屈居人下,聚集在阎铁珊麾下。
这珠光宝气阁中,怕是藏着比表面上更深的漩涡。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灼华当下断定:这珠光宝气阁的老板果然有鬼!
水阁内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一派和乐景象。
灼华在远处阁中瞧着,却渐渐觉得有些乏味。
她挪了挪站得发酸的脚,正想寻个地方坐下歇息,忽闻一阵笑声自门外传来——那声音又尖又细,刺得人耳膜发痒。
但见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迈步而入,脸上堆满笑意,偏生配了个格外显眼的鹰钩鼻,瞧着颇有几分怪异。
灼华微微蹙眉,总觉得这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违和。
“此人便是阎铁珊。”
宫九的声音适时响起,似已看穿她的疑惑,低声解释道:
“他曾是大金鹏王的内库总管……是个净过身的太监。”
原来如此。
灼华心下恍然,难怪此人的神态举止总透着几分不同。
正当她思忖间,忽见席间陆小凤俯身对阎铁珊说了句什么,方才还笑容满面的阎铁珊骤然色变,猛地拂袖起身欲离席。
可他尚未踏出水阁,一道身影已如霜雪般封住了去路。
“他们还不想走,你也最好还是留在这里!”
来人长身玉立,一袭白衣在灯火下皎洁如新雪,腰间佩剑却是通体漆黑,剑鞘狭长,透着古朴沧桑的气息。
阎铁珊瞪圆双眼,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敢如此无礼?”
白衣人唇间吐出四个字,字字如冰珠落玉盘:
“西门吹雪。”
刹那间,整座水阁静得可怕。
方才的喧闹仿佛被这一人一剑尽数斩断,连穿堂而过的夜风都凝滞了几分。
当真是一人就仿佛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
“这便是西门吹雪!”
灼华望着那道孤绝的白衣身影,不由低声感叹。
她话音未落,阎铁珊已尖声呼喝,几名护卫高手应声扑上。
然而,只见白衣微动,剑光如惊鸿一瞥,那几人甚至未能近身,便已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西门吹雪的剑,快得让人看不清轨迹。
几乎同时,马行空眼中凶光一闪,趁乱而动,他腰间兵器如毒蛇出洞,直取静坐一旁的花满楼。
或许是看准了花满楼是个瞎子,想要捡个软柿子捏,这一剑既快且刁,带着十足的狠辣。
花满楼依旧安坐,仿佛浑然未觉。
直至剑锋将至,他才倏然抬手,修长两指看似随意一夹——
“铿!”
那柄百炼精钢的龙舌短剑,竟应声断作三截!
马行空脸色骤变,骇然之下已无退路,手腕急抖,袖中滚龙棒顺势挥出,直扫花满楼下盘。
花满楼轻轻一叹,素白袍袖如流云般舒卷,柔柔裹住来袭的兵刃,顺势一带。
只觉一股浑厚力道涌来,马行空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跌向桌面,杯盘碗碟哗啦碎了一片。不待他挣扎,花满楼袖风再送,那肥胖身躯便如断线风筝般飞出窗外,“噗通”一声落入荷池。
“好功夫!”一旁观战的苏少英不禁脱口赞道,眼中瞬间燃起灼灼战意,“在下也想请教花公子闻声辨位、流云飞袖的绝学,请!”
话音未落,他手中竹筷已斜斜刺出。
这温文尔雅的少年学士,此刻竟以筷代剑,施展出峨眉正宗剑法!
就连远处的灼华也看得目不转睛,低声道:“这峨眉剑法,倒是有些说法。”
只可惜,他的对手是花满楼。
只见花满楼依然安坐,同样信手拈起一支竹筷,随意挥洒间,便将那凌厉攻势一一化解,姿态从容得如同拂去衣上尘埃。
苏少英骤然收势,脸色微白。
他骇然发觉,这始终含笑的盲眼青年,对他所用剑法的了解,竟似比他自己还要精深。
“阁下……莫非也是峨眉传人?亦通峨眉剑法?”不然怎会接得如此轻松。
花满楼轻轻摇头:“在常人眼中,剑法有门户流派之分,招式变化各异。但对瞎子而言,世上所有的剑法,本无分别。”
就在这时,西门吹雪冰冷的声音蓦地响起:
“你既然也是学剑之人,为何不来找我?”
苏少英这才惊觉,方才围攻西门吹雪的几名高手,此刻已悉数倒地,每人喉间皆有一点朱红,竟无一人看清那柄黑鞘长剑是何时出鞘的。
不要说他,只怕是他师父当面也难以做到如此轻松......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握筷的手微微颤抖。
然而少年热血终究难凉,胸中一股傲气直冲顶门,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光流转,竟是一气呵成的“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也是独孤一鹤独创的剑法。
西门吹雪的眼睛顿时亮了。
他静立不动,直至苏少英凌厉的剑势使足三七二十一招,白衣方动。
只可惜,结果并没有什么悬念。
剑光只一闪。
待众人回神,那柄漆黑古剑的剑尖,已然洞穿了苏少英的咽喉。
西门吹雪看也不看身后轰然倒地的身躯,只凝望着剑锋上缓缓滑落的血珠,目中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寞。
他轻轻一吹,鲜血便从剑尖滴落,在地上绽开一朵凄艳的红花。
“这……不愧是西门吹雪……”
所谓的峨眉高徒,竟是这般轻易就死了,灼华亦被这绝世一剑震慑得几乎窒息,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抓紧身旁之人的衣袖,颤声问道:“师兄,你……打得过他吗?”
宫九目光幽深如寒潭,周身气息冷冽。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缓缓吐出四个字,字字铿锵:
“我不会输。”
*
刹那间,水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的阎铁珊,身体重重倚在朱红高台边,仿佛一瞬间衰老了许多,他眼皮松松的垂下来,眼睛也变得黯淡无光,喘息着,黯然道:
“……不错,我就是严立本,就是那个曾经吃人不吐骨的严总管,但自从我到这里之后,我……”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随即,一点猩红自他胸前衣袍下渗出,迅速晕开、绽放,宛若一朵骤然盛开的血色鲜花。
直到这时,他身前的几人才惊骇地看清——一截冰冷的剑尖,已穿透他的胸膛。
一直在旁静观的霍天青猛地站起,面色铁青,厉声喝道:“是谁下的毒手!”
“是我!”
一道身影如燕子般轻巧地从窗外掠入。
来人一身紧裹的黑鲨鱼皮水靠,勾勒出曼妙动人的曲线,水珠正从她身上簌簌滴落,显然刚从荷塘潜行而至。
“上官丹凤!”远处楼阁中的灼华却比谁都先认出来这道身影,她几乎脱口而出,“她竟然一直都悄悄躲在旁边!”
陆小凤显然也未能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他此时认出那突然出现的女子,声音带着怒意混杂着沉痛。
“你……这又是为何?”
上官丹凤迎着他的目光,眼眶瞬间盈满水光,语气带着一丝凄楚与倔强,恨声道:“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当年将我们家害得有多惨!若不是他背信弃义,卷走复国之资,我们何至于国破家亡,连最后一丝希望都湮灭?可现在……现在……”
她的话语被哽咽打断,珠泪成串滚落,挂满白皙的脸颊。
谁说眼泪不是女人最有效的武器?尤其是像她这般美丽的女人。
陆小凤喉头滚动,终究哑口无言。
然而,在场众人中,却有人丝毫不为这凄美的眼泪所动。
几乎在上官丹凤话音落下的瞬间,宫九身形已动。
没有半分征兆,亦无丝毫迟疑,他出手如电,剑光乍现——竟是与上官丹凤方才刺杀阎铁珊几乎如出一辙的手法!
银亮的剑尖精准而冷酷地没入她的背心,透胸而过。
上官丹凤身躯一颤,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冒出的剑尖,又艰难地回首,对上宫九那双毫无波澜的冰冷眼眸。
一时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突然现身、出手狠绝的宫九身上。
陌生男子神色淡漠,上官丹凤的死,对他来说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微尘,刹那间,水阁内落针可闻。
见师兄已然现身,灼华也就干脆不再隐藏。
她身形一展,如一片轻羽般从藏身的楼阁处飘然而下,落在水阁之中,姿态坦然。
一片死寂中,唯有花满楼微微侧首,鼻翼轻动,捕捉到了一缕熟悉到令他心弦震颤的淡香。
他向来温和平静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迟疑与波动。
“是……吴小姐吗?”
听见了花满楼的问话,灼华却并未回头,也未应答,径直走向倒在地上的上官丹凤,俯身将她翻转过来。
陆小凤此刻才从一连串的变故中稍稍回神,看着灼华的动作,便猜到方才出手的男子应该就是之前灼华提到过的师兄。
此时他一脸怒容,显然是动了真气:
“吴姑娘,你与上官小姐之间纵有误会,又何至于要下此……”狠手。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他清楚地看到,灼华伸手在那张艳丽却已失去生气的脸上一揭——
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应手而起,露出了底下另一张完全不同的女子面容。
陆小凤剩下的话卡在喉间,脸上的表情从悲痛转为彻底的惊愕与凝重。
原来……这所谓的“上官丹凤”,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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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太平王世子(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