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的脸色难看极了。
像是走在晴空万里之下,却猝不及防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冰水;又像是漫步云端时一脚踏空,坠入无底深渊。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行侠仗义,为弱者伸冤,为那段尘封的王朝旧事讨一个公道——
可现在呢?
就连“上官丹凤”这个人都是假的。
那……青衣楼又是怎么回事?
他低头看向地上横陈的尸体——苏少英、阎铁珊,还有那几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这些性命,是不是本不必葬送于此?
一向自诩聪明的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一具被人牵线的木偶,演了一出荒唐至极的戏。
他抬起头,声音有些发涩:“吴姑娘,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灼华回答得干脆利落:“不知道。”
陆小凤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吧。”
他最终只是轻轻吐出两个字,像叹息,又像自嘲。
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灼华心下有些畅快,那几分因之前误解而生的怨气,也渐渐散了。
想起初见陆小凤时,他眉眼含笑,风流不羁,举手投足间尽是潇洒自信。
而此刻的他,像是被人抽去了脊梁,就连那双亮极了的眼睛,都失去了往日的神气。
她终究还是心软了,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虽然上官丹凤是假的,但金鹏王朝的事……应当不假。”她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这严立本,也未必全然无辜。你……不必太愧疚。”
陆小凤:“......”
“走罢。”宫九淡然开口。
他和陆小凤等人并没有交情,今日原本只不过打算在暗处静观其变,上官丹凤的突然现身虽在意料之外,却恰好给了他一个出手的契机。
如今尘埃落定,仇敌伏诛,他自然无意在此多留。
灼华闻言,乖巧地应了一声,正欲跟随他离去。
然而,一道森寒的剑气却拦住了两人去路。
西门吹雪如一尊冰雪雕琢的神祇,挡在宫九面前,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意。
他的目光落在宫九身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他那柄刚刚饮血的剑上。
“你也用剑?”他的声音比夜风更冷,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宫九抬眸,平静地回视。
眼前之人虽是名动天下的剑神高手,却还不足以让他动容。
他并未回答,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西门吹雪显然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继续用他那独有的的冰冷语气说道:“从今以后,你若再用剑,我就要你死!”
宫九眸光微凝,尚未有所表示,他身后的灼华早已按捺不住。
她乌溜溜的杏眼里满是困惑与不忿:
“凭什么?”
“剑不是用来在背后杀人的。”西门吹雪的话,掷地有声,“若在背后伤人,就不配用剑!”
听听,这叫什么话?!!
灼华顿时心头火起。
不待宫九反应,她已一个箭步抢上前,张开双臂挡在师兄身前,仰头瞪着西门吹雪:
“干你什么事?要你多管……”
她语速快得像连珠炮:“而且,刚刚那个假的上官丹凤出手的时候,不也是背后偷袭吗?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说?现在却要出来挡在我们面前,难道只因为我师兄不是个漂亮姑娘吗?”
西门吹雪:“……”
这番伶牙俐齿的质问,如同冰水泼入滚油,让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起来。
西门吹雪持剑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周身冷冽的气息似乎都滞涩了片刻。
一旁的陆小凤尴尬地摸了摸他那两撇标志性的胡子,眼神飘忽。
就连始终温文沉静的花满楼,也微微侧过头,明明看不见,却仿佛在认真研究地面上的纹路。
西门吹雪大概一生都未曾遇到过这般胡搅蛮缠却又理直气壮的诘问,一时竟让他有些无言以对。
他面无表情地垂下视线,看向那个胆敢拦在他面前的少女。却不期然,撞进了一双秋水般明澈的星眸里。
那瞳仁乌黑水润,像浸在清泉中的黑曜石,此刻正毫不畏惧地、专注地凝视着他,其中燃烧着纯粹的护短与不平,竟像春日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清晰地映出了他此刻有些僵冷的身影。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片刻后,西门吹雪手腕一动,那柄名动天下的乌鞘长剑悄然归鞘。
他不再发一言,甚至没再看任何人,白衣拂动,已转身融入夜色之中,如来时一般突兀。
没了挡路的人,灼华朝花满楼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快步跟上宫九渐远的背影。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夜色笼罩的庭院。
她一边走,一边把玩着一颗从水阁中顺手牵羊而来的明珠。
托在手心对着头顶的圆月高高举起打量。
圆润的宝珠在清冷月华下,流淌着柔和而神秘的辉光,将她指尖映得微微透亮。
走着走着,她忽然发觉周围的景致越来越陌生,回廊曲折,树影幢幢,早已偏离了来时的路径。
她抬头望向前面那个步履沉稳、仿佛永远胸有成竹的背影,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
“师兄……你是不是又迷路了?”
宫九:“……”
前方那道挺拔的身影几不可闻地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
月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神色依旧平淡,但那一瞬间的凝滞却没能逃过灼华的眼睛。
“噗……”
她赶紧抿住唇,强压下几乎要溢出的笑意,几步追上前,十分自然地伸出手,牵住了宫九垂在身侧的手。
男人的手掌宽大,温暖而干燥,稳稳地将她微凉的指尖包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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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华从未想过,会这么快再次遇见西门吹雪。
本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她不过是信步出门,刚好在街上瞧见了新出炉的糕点。
“老板,给我来两块桂花糕。”
“好嘞!……姑娘您慢走。”
灼华拎着油纸包,身后长街熙攘,人声鼎沸,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
可这份寻常,在她拐过街角,瞥见那座悬挂着素白灯笼的宅邸时,骤然破碎。
分明还是盛夏时节,那宅院周遭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晚秋的寒意,连风穿过灵堂扬起的白幔,都带着一种萧瑟的凄冷。
停放在灵堂中央的紫楠木的棺椁厚重而坚固,无声宣告着死亡的重量。
然而,人既已死。
无论躺在何等贵重的棺木里,又有什么分别呢?
烛火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光影摇曳,将灵堂内映照得一片阴森凄凉。
一个中年男人如同一尊石像,静静地伫立在灵位前,已不知站了多久。
他腰杆挺得笔直,钢针般的须发漆黑中几乎难见灰白,唯有脸上那一道道深刻如刀凿的皱纹,昭示着他已不再年轻。
此刻,这张向来严肃沉毅的脸上,清晰地镌刻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凄凉与悲伤。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自他身后的长廊传来。
中年男人没有回头,但他的右手已骤然握紧了剑柄。
灼华甚至能远远地看见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显然,他胸中并不像面上表现得那般平静。
不过眨眼间。
一道白影,便自长廊的阴影中缓缓步入庭院的天光下。
是西门吹雪!
一袭素白的衣衫不染纤尘,面容上是万古不化的冰雪,背后那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杀意与寂寞。
中年男人瞳孔骤缩,缓缓吐出四个字:“你就是西门吹雪?”
随即,他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濒死雄狮的怒吼,饱含着压抑不住的痛楚与愤怒:“就是你杀了少英?!”
灼华这时也终于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独孤一鹤的手紧紧握着剑柄,只觉得自己的手比那冷硬的剑柄更冷。
岂止是手,连他的心也一同沉入了冰窖。
显赫的声名,崇高的地位,如今即便他肯付出所有,也换不回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生命了。
而今天,或许连他自己的性命,也要一同留下了。
*
这并非灼华第一次目睹西门吹雪出剑。
可先前的对手,与眼前的独孤一鹤相比,实在差距悬殊。
这位峨眉掌门本就功力深厚如渊,更是能自创“刀剑双杀“这等剑招的武学宗师,堪称天下寥寥的绝顶高手。
然而,即便是他,在西门吹雪那柄乌鞘长剑前,竟也未能撑过太久。
剑光如惊鸿掠影,又似白雪映月,清冷、迅疾、了无痕迹。
待灼华回过神,胜负已分。
这等剑法,已非“高超“足以形容,近乎于道,令人心神俱震。
灼华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她向来对武学并无太大执着,可此刻,胸腔里却有什么在灼灼燃烧,一股难以抑制的争胜之心蓬勃而生,纯粹是被那绝世风采所激。
眼见西门吹雪转身欲走,她几乎未加思索,身形一展便拦在了那道白衣之前。
“我也有剑,“她仰起头,目光灼灼,“我们来比一比。“
西门吹雪早已察觉到旁观的灼华,并不愿多加理会,却未料到她竟会主动邀战。
他的视线掠过她手中的长剑,在剑柄上那个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的、与冰冷兵器格格不入的可爱玩偶挂坠上一顿,随即移开。
“我不和女人比剑。“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灼华霎时瞪圆了眼睛。
这是什么理由?
一股无名火起,她也顾不得实力悬殊,娇叱一声:“你看不起女人?”
话音未落,剑已出鞘,如电光石火般直刺而去。
西门吹雪眉头微蹙,身形未动,只手腕轻转。
他甚至未曾真正拔剑出鞘,连鞘的长剑随意几点、一拨,便将她那看似凌厉的攻势尽数化解。
不过三两招间,灼华的剑尖已被稳稳压住,再难寸进。
实力的鸿沟,清晰得令人沮丧。
灼华倒是并未气恼,反而干脆利落地还剑入鞘,脸上飞起一抹赧然。
她想过自己会输,却没想到输得如此之快!
她眼珠灵动一转,忽然将一直拎在手中的油纸包塞进西门吹雪手里——那是她方才买的桂花糕。
“西门公子剑法通神,我认输啦……”她粲然一笑,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讪笑,“这个就当是赔礼,再见!”
说罢,不待对方反应,她便如一只轻灵的燕子,转身几个起落消失在长街尽头。
西门吹雪立于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尚带余温的油纸包,那印着“合芳斋“字样的包装分外眼熟。
他淡漠的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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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太平王世子(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