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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果然料事如神。”上官婉儿早已摸透了太平公主的性子,深知此刻得顺着毛捋,“这下我们可是有口福了。”
唐棠抬眼望去,眸光轻转间,便认出了这两位踏门而入的少女。一位簪着大红宫花,一袭红裳宛若携着暮光红霞而至,眼尾上扬,唇薄而润,透出一股天生的贵气,正是那大唐最骄傲而恣意的小公主——太平公主。
而另一位身形略显消瘦,却别有一番风韵。雪色长裙配以鹅黄披帛,素雅中透出一丝沉静,言谈间总带着淡淡的书卷气,仿佛每一个字都浸润过墨香,便是那曾高居朝堂之上,以一支纤笔称量天下士子的上官婉儿。
唐棠刚迎上去,还没待她开口,太平公主却已迫不及待地开口点菜,声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掌柜的!快给我们上一份春盘,配菜嘛,每样都来一些,让我们尝尝鲜。”
说罢,她转头看向身侧的上官婉儿,眼中闪过一丝询问之色。上官婉儿微微一笑,轻轻摇头,“依殿下所言便是。”
“好嘞,两位请稍等片刻。”唐棠笑着应和道。这春盘的配菜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只等春饼现蒸出锅,便可上桌享用。
太平公主轻步踏入店中,正准备寻处地方落座,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此前向她推荐此间食肆的苏轼,她心中微喜,莲步轻移走向那边。
“东坡先生,真是巧了,竟会在这儿遇见你。”太平公主歪着头,轻声打趣道,“这立春时节,不正适合外出踏青作诗,先生为何却在这食肆里坐着?莫不是被这店中的美食给绊住了脚?”
苏轼闻言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温暖的笑意,他轻轻摇头道:“公主说笑了。这大好春光,自是不容错过。但在我看来,这漫天春色,却都已被我卷入这饼中了。”
这苏轼说归说,手上的动作却并未停歇,这一年里最初的勃勃生机,就这么被他轻巧一卷送入肚里了,他细细品味着唇齿间的滋味,“人间有味是清欢,这后世春盘的滋味果真非凡。”
此句在后世流传甚广,只是少有人知的是,当年苏轼的这句感慨,却恰好也是因这春盘而作。
“这翠缕红丝,金鸡玉燕,光是瞧这颜色便已知足了。”上官婉儿也轻轻点头。
“这后世的人儿可真懂享受。”那边的刘邦感叹出声,这位汉高祖从前在沛县便是出了名的跟谁都能唠,到了忘川也依旧交际广泛,与谁都能聊得投机,“比我们那时的五辛盘不知繁复多少。”
“五辛盘?”太平公主听着这名字,好奇地问道。
“汉时便有春时品五辛盘的传统,以葱、蒜、韭、芸薹、胡荽五辛对应五脏,旨在驱散体内寒气。”苏轼对这春盘的来历了如指掌,三言两语便解开了太平公主的疑惑,“然而那五辛的味道确实有些过于浓烈,因此到了唐宋时期,立春之时便改用应景鲜嫩的春蔬,切作缕缕细嫩的青丝,便是所谓春盘了。”
“这五辛盘听着就不太好吃,还是我们后来的春盘好。”太平公主这才恍然大悟,又说道,“不过唐时可没有这般精致的春饼。”
“我们那时虽有卷饼,但与后世相比也是逊色几分。”苏轼又笑道,“这后世的春盘也是琳琅满目,让人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处吃起了。”
“两位的春饼好了。”唐棠端着盘子过来,只见那重重叠叠的筋饼如同苍山雪顶,冒出层层诱人的白气,淡淡麦香也轻轻萦绕。
“有劳了,放那边便是。”太平公主闻言,微微颔首,示意唐棠将春饼放于一旁,又转向苏轼,温婉地说道,“东坡先生,我们就不打扰您用餐的雅兴了。您且慢慢享用,我们自去寻个座位。”
“公主太客气了。”苏轼笑着说道,脸上洋溢着和煦的笑容,“可惜不知佛印这秃子今天作何去了,白白错过这顿佳肴。待他回来,我定要向他细细描述,届时怕是又要惹得他一番埋怨了。”
说罢,他轻轻一笑,继续低头品尝起眼前的春饼来。
“怎么,我脸上有花吗?看得这般出神。”落座后,太平公主轻笑着跟上官婉儿打趣,“还不赶紧尝尝这春饼,要是等它凉了,可就没那么好吃了。”
“我只是觉得,殿下您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了。”上官婉儿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虽然眼前的太平公主还是那般鲜衣怒马,还是那般爱憎分明,但那种锐气与锋芒,连同身上的棱角都变得柔和了不少。
“你走后,我确实经历了很多。”太平公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但转瞬间,她的声音重新变得昂扬起来,“好了,不说这些了。还是先吃这春饼吧。“
世间料理,千变万化,却总离不开一个“鲜”字。任何一种食材,不分贵贱,最要紧的就是新鲜。而这春盘,便是取这春天里最心尖儿上的一口鲜,挑选的尽是时令新鲜之物,这一盘子春盘,就仿佛一副春光图,青红黄白,色彩斑斓,仿佛是将这春回大地的烂漫春色都浓缩定格于此。
新鲜的荠菜会略带些许糙口,就仿佛是田野间带着几分粗犷的风,但焯水后就会嫩滑得如同春日的溪流,弥漫着青青的乡野气息。而那绿叶红梗的菠菜,更是春盘里的大拿,咀嚼间别有一番风味在齿间。
再看那厚薄均匀、弹性十足的蛋皮,宛如初春乍开的油菜花,粉嫩鹅黄,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透出一股娇气可人之态。而那粉白润滑的粉皮,荤素相宜,更是老少皆宜,好像没有人会不喜欢。
那以分格相间的春盘中,还有如玉般晶莹的萝卜、碧绿鲜嫩的蒌蒿芽、黄澄澄的韭黄,每一件都仿佛是春日的馈赠,更有那酱肉被精细地切成细丝,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令人垂涎三尺。
“正如东坡先生所言,这一时竟不知该从何下手。”上官婉儿感叹道。
太平公主则笑着说:“那便每样都尝一些吧。”
虽然同样是摊开筋饼,码好配菜,沾染酱汁,但俩人的风格却截然不同。太平公主总是有些贪心地将这卷饼卷了个圆圆滚滚,叠起来时都稍显费劲,甚至让人会担心会不会破开。而吃的时候则是双手握饼,一口咬下,酣畅淋漓,最是大唐女子率直豪迈的风采。
而上官婉儿则是极为风雅的姿态,不光是卷起春饼时力求松紧刚好、不破不漏,吃饼时也是左手托底,右手扶饼,再缓缓送入嘴里,每一口都是细细品味、慢慢咀嚼。
但不论以何种方式品味,所感受到的滋味却是相似的,那迎着热气送入口中的春饼,第一口总是那金黄透亮的筋饼的柔韧麦香,稍稍咀嚼咽下再吃上第二口,便能体味到春日鲜菜的清新脆爽,再连缀上第三口、第四口,鲜嫩多汁的肉丝与酱汁的咸香便巧妙融就这春日绝响。
细细咀嚼间,独特的清香在舌尖荡漾,无限的春意与春光才下舌尖,又上心间,真可谓一箸入口、三春不忘。
上官婉儿将手中的最后一口春饼送入嘴里时,刚一抬头,却发现太平公主目光怔怔地看着自己,显然已是看了许久了。
“怎么,我脸上也生出花来了吗?”上官婉儿擦了擦自己的手,笑着问道。
“只是,忽然想起了许多事情。”太平公主嘴角微扬,她的眉眼与则天陛下很是相似,只是少了一分冷冽,多了一丝柔情,她重复道,“很多很多事。”
上官婉儿心里了然,她们的确是一同经历了许多事。
那是凤仪殿里的朗朗诵读,是洛阳雨后的绮丽彩虹,是河畔林荫的举子对弈,也是朝堂之上的权略周旋,鱼死网破时的反戈一击,以及——
茔前芳冢的静听风声。
“我本以为,我们会再也见不到了。”来这忘川之后,太平公主总是这般专注地看着上官婉儿,仿佛是怕她一不小心从自己的世界里走了丢了,再也寻不到了。她的眼眶有些泛红,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不知我那夜有多悔,为何未能多算一步,为何未能亲自入宫,为何……”
上官婉儿默然,来至忘川后,她早已知晓那夜的前后始末。
那夜,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联手,拥禁军入宫,诛杀韦后、安乐公主,史称——唐隆之变。
那夜,上官婉儿不急不慢地手持着那封拥奉李唐皇室的遗诏,送予气势汹汹的李隆基,本以为能保自己一命,却被一同斩于旗下。而一同被斩去的,还有太平公主的左膀右臂。
那夜,潇湘水断,宛委山倾。
“但是,我们还是重逢了。”上官婉儿伸手,轻轻拭去眼前那人儿的泪珠,“椒花之声,我也都听见了。”
宫墙飞檐,如笼似牢,即便是大唐最为骄傲最为恣意的公主,也飞不出那座皇城。
但是,她们却能在这里,一同饮酒作诗,共享佳肴,做忘川城里最无忧无虑的姑娘。
及至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今日是立春,恰好如此。
明日便该上班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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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Chapter 008 春饼(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