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
这是孟子昔年觐见齐宣王时所陈治国之道,经少女温婉声音诵读,犹若清泉淌过玉石,字字珠玑,声声入心,别有一番韵味。
“孟子有云,仁者爱人。而仁政之道,存乎心而在于行。”上官婉儿捧着书卷缓缓讲着,“太宗陛下也常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殿下,您可记住了?”
昂贵的龙脑香化作熏烟,自那鎏金兽首香炉的兽口中缓缓流出,上官婉儿将手中书卷一放,话语一停,却是探过身去看几案旁一直写写画画的太平公主。
上官婉儿本以为太平公主是在认真记录笔记,凑近了一看,那宣纸上满是鬼画符,却是跟她刚刚讲的半点关系也沾不上。
“记住了记住了。”太平公主动作飞快地将宣纸掩覆,连忙应声道,她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前世婉儿便陪我在太傅那学过的,这里可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你说说,我刚刚讲了什么?”上官婉儿太熟悉她的性子,可不会被轻易糊弄。
“这个嘛,大概是孟夫子引经据典,力陈仁政之要……”太平公主眸光流转,狡黠之色一闪而过,言语间已开始天马行空,“这道理固然都是对的。不过我觉得,这孟夫子当真是不解风情,那梁惠王问他怎么洗刷败军失地之辱,他却偏偏将话题引至仁政上。”
“还有那齐宣王,欲知霸主之道,比肩齐桓晋文,这孟夫子可倒好,说了句不知道,又把话题绕回了仁政上,当真是答非所问。若是他于母亲面前这般胡诌,怕不待言毕,便已领了板子……哎哟!”
虽然无从知晓孟子若是劝说那位女帝施行仁政是否会真遭责罚,但太平公主话音未落,就被上官婉儿卷起书卷敲了脑瓜,“你呀,不可对先贤不敬!”
上官婉儿力度甚微,近乎宠溺,但太平公主却开始耍赖了,她捂着脑袋说道,“坏了坏了,我好像被敲傻了,婉儿,你且考考我,这一日里究竟有多少个时辰?我好像记得似乎有十三个?”
“殿下。”上官婉儿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你再这般胡闹,若是让则天陛下知晓了,定会责罚你的。”
“哎呀,不要总是拿母亲来压我嘛。”太平公主一听到自家母亲的名字,立时收敛了几分,但仍不甘心地小声嘀咕,“母亲也真是的,都身处忘川了,却还要我日日苦读勤练,哪有什么必要嘛!”
若说以往念书习字,那是为了日后的治国理政做铺垫,太平公主还算得上是手不释卷,寒暑无间,圣贤经传也早就熟稔于心。
但今朝身在忘川,政事烦扰都成了过往云烟,宫廷心计也抛之脑后,她只想捧上一壶佳茗,与上官婉儿在忘川畔边围炉煮茶,或是去棠梨坊里听听小曲儿。至于那四书五经,却是心生厌倦,再无半点兴致。
更何况,她前世如此钻研经国治世之道,可后来才发现,原来母亲从未有过传位于她的意思,一想到这事儿,就让太平公主见着这书本更是心生烦躁。
“能读书习字,终是益处多多。”上官婉儿语调平和,不急不缓,“这世间不知有多少人,求之而不得,殿下还当珍惜。”
想当年,上官婉儿身为罪臣之女,身陷掖庭那等幽暗之地,却日夜勤勉不曾放下手中书卷,终因聪慧善文而受重用,一度还曾执掌朝纲,权倾一时,这话从她嘴里道出,倒是分外有说服力。
“好好好……”太平公主知晓自己若稍有迟疑,接踵而至的必是一番大道理,她也就退而求其次,换了个说法,“不过这《四书》前世都已学过,反复咀嚼也不过陈年旧酿,没多大意思。倒不如婉儿与我讲讲那后世名作,譬如那西厢记、龙图公案之类的……”
她提及的两书,皆为市井巷陌间流传的话本小说,见上官婉儿眉宇间隐隐泛起不悦之色,太平公主心念电转,急忙又添上几分诚意,“若不然,三国演义或是西游记也行!”
太平公主本以为此言一出,定会换来上官婉儿的一番推辞,却不料上官婉儿答道,“若殿下能每日持之以恒,静心习字一个时辰,我便与殿下讲这后世话本。”
“此言当真?”太平公主眼前一亮,伸手拉着她的衣角喜形于色,“婉儿你可太好了!”
让上官婉儿伴读于太平公主身侧,倒也是武则天的无奈之举。这忘川之上虽名士如云,但不是寄情山水,就是醉心诗酒,愿意当这陪读先生的,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但话又说回来,这念书习字,本质上不过是想让太平公主磨炼心性、消遣时间,至于念什么书习什么字,倒还是次要的。
毕竟,若不寻这么个缘由磨磨她的性子,只怕这忘川城内,李唐皇族飞扬跋扈之名,便要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那今天就先念到这里吧。”上官婉儿轻柔地将手中书册置于几案上,见太平公主一听不用念书,立马开心地将手中毫笔丢到一旁,却也是忍不住莞尔一笑,“殿下待会儿是想去那忘川河畔走走,还是去那金戈馆看看热闹?”
忘川河畔风吹草柔,虽当下寒意未消,但河畔边上,却已见点点绿意悄然萌生。而那金戈馆,则是忘川城内的演武圣地,名将猛士常聚于此习武弄剑。太平公主最是喜欢凑热闹,因此常在金戈馆中观武赏剑,乐此不疲。
“今儿呀!这俩地方都不去!”太平公主神采奕奕地说道,“咱们去那忘川食肆逛逛!”
“忘川食肆?”上官婉儿却从未听过,她好奇问道,“这忘川里竟有食肆?殿下是打哪儿知道的。”
“前些日子与那东坡先生聊天时,他偶然提起过那一间食肆,说那掌柜手艺超凡入圣,烹制佳肴的美味,足可绕梁三日而不绝。”太平公主这样夸张地说着,回想起苏轼与她聊天时所说的西湖醋鱼的美味,差点口水都没有忍住。
“哦?东坡先生竟也对此地有所赞誉,想来那掌柜的手艺确是非凡了。”上官婉儿自然知晓东坡居士品味不俗,能得到他的称赞,那食肆想必有其独到之处。
“今天正是立春,不知道这食肆里会有什么时令美食,可得赶紧一点才好。”太平公主催促道,话语中带着几分急切与兴奋。
若是殿下念书能有这般勤勉就好了,见太平公主急急忙忙的样子,上官婉儿在心里感叹道。
寒暑交替、日升月落,那四时八节,便是人与天地不言而喻的默契。
所谓「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之首,起于寒潮未退之时,代表万物萌动、更生之始,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虫鱼振跃,天然便带几分氤氲水气,裹挟着春意与烟雨而来。
在那春江水暖、百草萌生之时,除了踏青赏花、祝祭祈福,最重要的,还是吃上那一口地里冒出来的清新,让春意在舌尖上鲜活跃动。
春到人间草木知,而唐棠向来从不辜负时节,前些日子她便想去西湖边采撷些柳芽,可惜错了时日,还好尚有荠菜、蕨菜、野葱等质嫩味鲜的野菜待她品尝。
只是那冬春交界时,几阵春风伴着细雨,一丛丛水嫩嫩的野菜便不约而同从田埂上、小河边冒了出来,倒是让人犯了选择困难症,不知该从哪一味尝起算好。
而唐棠的应对方式,却是以不变应万变,既然不知该从哪一味尝起,那索性贪心把这清鲜一网打尽便是了。
唐棠的手法娴熟而近乎诗意,她轻柔地在擀成薄片的面片涂抹着油酥,那原本不起眼的小面团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在行云流水间展开成一张轻盈至极、几乎透明的薄饼。当这些薄饼被层层叠叠地叠放在一起,送入蒸笼中稍候片刻,蒸汽缭绕间,那轻薄如锦、圆润金黄的筋饼便逐一呈现。
那仿若是一张张精心布局的网,能轻而易举包裹住整个春天。
“嗯,看上去还不错嘛。”唐棠眸中带着几分自得,这柔腻软韧的筋饼做得如何,只需稍稍瞥一眼那透光程度便能所知一二。据说那老字号里的师傅所制的筋饼,即便是三层相叠也能让底下的书册字迹透晰,她虽未能亲身试验自己所制的筋饼能透至几重,然而这光可鉴人的质感,却已是明证。
这筋饼虽然单吃也别有一番风味,但终究要包裹些什么,才算得上是完美。唐棠早已将各色蔬食切成细丝,分门别类地码放在盘中,一眼望去,鲜灵的翠意,酱炒的肉丝,金黄的蛋皮,如此种种色彩绚烂、芳香四溢,当真是筋饼的绝配。
而这富有勃勃生机的春盘与筋饼相配,便是这冬春交界之时最美的滋味——「春饼」。
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到食肆里的时候,刚巧赶上这一道春饼新鲜出炉,让她忍不住扬起眉头,表扬起自个儿的先见之明,“怎么样婉儿,我就说得抓紧吧,你看这时间刚刚好。”
本来打算是两天后发的,那时刚好是立春,就当提前祝大家立春快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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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Chapter 007 春饼(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