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在须弥城遇见草神一事,那维莱特也并非毫无心理准备。
试想,当另一个国家的执政不打招呼地踏上枫丹的领土,那维莱特也得好好思量一番,对方究竟为何而来。
夜色已深,天与地浸透一池浓墨。白日喧嚣沉入地底,四下阒寂,连虫鸣都歇了嗓子,万物屏息,宁谧包裹着一切,徒留自然的低语,是静夜里唯一跃动的生命符号。它并不打破那份沉静,反而以其恒定的节奏,为这深邃的夜编织了一层轻柔舒缓、不为人知的梦境。
不知何时,大巴扎的游客和住民都已不见踪影。
那维莱特在原处站定,对周遭的异状视而不见,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前的小女孩身上。
纳西妲跳下长凳,草绿的双瞳中盛着温和的热情,以及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枫丹的最高审判官,久仰大名。”
“……”
那维莱特颔首,不失仪态:“您好。初次见面,草木之神,称呼我的姓氏那维莱特即可。”
小灰狼从那维莱特臂弯中探出头来,瞅瞅纳西妲。
火红皮毛的小猫“喵呜——”一声,似乎有些恐惧小灰狼,直往纳西妲怀里钻。
纳西妲安抚地给小猫顺毛,目光在小灰狼身上游弋一圈:“我想,您并非是来须弥城旅行的吧?”
须弥毕竟是草神的地盘,这里发生的任何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那维莱特坦荡地承认了:“我为了查案而来。听闻须弥城近期有神之眼持有者失踪,此事和枫丹的某些案件有些关联,我便一路追查至此。没有事先与教令院方面沟通,是我的疏忽。”
纳西妲:“没关系,毕竟,风纪官也在调查这个案件。”
一龙一神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了相同的情绪。
那维莱特:“看来,您已对近期发生的怪事有所了解。”
纳西妲点点头,耳畔的小叶片随之一晃一晃:“当然。您既然亲自前来须弥寻找线索,想必也遇上了同样的困境——事涉神之眼持有者,这也是我不得不出面接手负责的原因。”
神之眼持有者能驱使元素力,即便没有经过特殊训练,本身的战斗力就高出普通人一大截;
倘若有什么人能悄无声息对他们下手,那么,几乎所有人都会暴露在危险之中。
两位执政者对此心知肚明,在默契中达成了暂时一致的阵线。
那维莱特:“我此前听旅行者提及她在须弥的旅程,那位代号‘博士’的执行官,曾在须弥惹出过大乱子。这一次,他将目光投向了枫丹。”
树影婆娑,两位执政者简单交换了各自的情报。
“这么看来……”
纳西妲思忖:“昂诺恩这种物质,只对神之眼持有者以及其他能使用元素力的人生效,普通人暂且不用担心。但若说这一切都是博士在幕后主使,却又不大像他的风格。”
那维莱特微感不妙:“他的风格?”
“是的。博士原名赞迪克,曾是教令院的学者之一,但因为他的研究过于激进,触碰了六宗‘根源之罪’,被逐出了教令院。”
纳西妲简单解释:“他涉足的是人类进化方面的研究,研究方式和风格向来特立独行、离经叛道,从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和评价——在他眼中,人类不过是实验耗材。只针对神之眼持有者,似乎有些……太收敛了。”
那维莱特心下一沉:“我对愚人众执行官所知甚少,但也曾听闻博士的恶行。原来把人变成动物这种程度,和他过去的所作所为相比,竟还算是‘温和’的?”
纳西妲:“虽然很不愿意这么说,但确实如此。”
“所以……”
那维莱特隐约意识到她的言外之意:“这起案件的背后,除了博士以外,也许还有别的幕后主使?”
纳西妲点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
须臾,那维莱特道:“我知道了。案件起因在枫丹,我会尽力查清真相,帮助受害者变回原来的模样。”
他忽地想到什么,轻轻“啊”了一声:“说起失踪者,我还听说,有一位名叫妮露的舞者也失踪了。她失踪的时间恰好是苏乐达进口至须弥之后,也是神之眼持有者……”
纳西妲笑起来,托了托怀中的小猫:“别担心,我已经找到她啦。”
小猫蹭蹭纳西妲:“咪呜——”
猜想再度被印证,那维莱特亲眼看见第二个变成小动物的人:“这就是妮露小姐么……我本不愿相信,奈何事实如我们所见。”
“这已经不算最糟糕的了。元素力被药物抑制,还能想办法恢复;可若是被博士抓走当人体实验的实验品……”
纳西妲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那维莱特:“枫丹有位美露莘医师,她正在研究解药,我相信她的能力。待有结果后,我会第一时间联系教令院。”
纳西妲表示感谢:“自从我接手教令院的事务以来,工作日益繁忙,以往被困在囚笼中无所事事的日子已不复存在。倘若枫丹的医师遇到了什么瓶颈,还请及时来寻我,净善宫随时欢迎你们的到来。”
就连那维莱特都没能预料到,他与天理座下的七执政之一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对话,尽管这堪称历史性的一幕无人知晓。
梦境随着纳西妲的告别离去而消散,周遭依旧是大巴扎的景象,只是多了几盏寥落的灯火和几声夜行人的步履。
一场非正式商谈落下帷幕,那维莱特站在街上,惊觉此时已是深夜。
智慧之城的人们正悠享安眠,港口的船舶早已停止运营,最早的一班船距离此刻也有近五个小时。
好在须弥城旅店众多,那维莱特不愁住处,遂找了家别有须弥风格的树屋旅店入住。
暖黄的壁灯亮起,如林间悄然绽放的萤火。松木的清香在室内弥漫,陈设拙朴天然,脚下木板随微风传递着古树沉稳的脉动。抬眼望去,巨大的观景窗框住流动的云海与起伏的林涛,山峦在远处阒默无声。
须弥的夜并非纯粹的黑暗,而是铺展着深沉的靛蓝,此刻夜阑人静,唯有风摇枝叶的低吟与远处溪流的淙淙协奏,仿佛整座森林在摇篮曲中呼吸。
那维莱特解开小灰狼的项圈,它甩甩头,跃至地面,像国王巡视领地般在客房内走了一圈,最后走到那维莱特跟前,轻轻“呜”了一声。
“一间客房,应当没有太大的安全问题。”
那维莱特脱下外套:“不过,还是有劳你检查了。”
他俯身,抚顺小灰狼脖颈处被项圈压倒的毛。
没有手套的阻隔,兽类比水龙更高的体温毫无保留地传导过来。
明明莱欧斯利拥有的是冰元素神之眼,可温差却那么明显,那么强烈,仿佛浸泡在一汪温泉中,其热度令人难以忽视。
听说,冰元素神之眼的持有者大多外冷内热,或许,莱欧斯利也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那维莱特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树屋静谧,后半夜安宁的氛围包裹着一龙一狼,跨国奔波查案的辛劳上涌,那维莱特很快便陷入深梦之中。
智慧之主守护着须弥境内所有生灵的梦境,那维莱特似乎梦见了一片浓郁的森林,而他浮潜在森林的湖泊里,凭借本能,向着温暖处游弋,仿佛回到胎海的怀抱。
数个小时的沉眠足以恢复精神,当窗外传来早餐店小贩的第一声吆喝时,身旁暖融融热乎乎的感觉越发清晰了,梦中的暖意貌似并非错觉。
那维莱特睁开眼,从梦境中找回离散的思绪,旋即便察觉身侧的床铺被占据了近一半:“……?”
眼前的光线明暗变幻,那维莱特这才悚然惊觉——昨夜那团还能蜷在臂弯里的毛茸茸灰影,此刻竟已长成半人高的狼形。
灰狼的爪子无声地按在床品上,肩背的肌肉线条在熹微晨光中偾张隆起,哪里还是能轻易搂抱的幼崽?分明是一头骤然拔节的荒野之子。
灰狼早已醒了,那双幽蓝的眼珠子紧盯着白发青年,不知看了多久。见他醒转,灰狼直起身凑过来,尾巴尖扫过那维莱特的手臂,呜鸣声比之前更为低沉,嗓音在胸腔**振,如大提琴般沉稳悠长。
那维莱特听得一阵头皮发麻。
就仿若莱欧斯利本人在耳畔呢喃低语,热意化作潮涌,与水龙天生的源海血脉一同鼓动、共鸣,不由自主地唤醒生命原始的本能。
那维莱特蓦然坐起:“!”
灰狼不解:“呜?”
那维莱特甚至不敢看它一眼,脑海中闪过的许多画面令他不禁面红耳赤,脚下快步走向浴室。
明明只是所有智慧生灵诞育生命、繁衍后代的基本行为,却令水龙王倍感不自在。
可能是因为,他在人类社会中生活久了,潜意识里开始遵循人类的道德规范——要知道,人类的羞耻心告诫他们,让他们只会在私下的、安全的、无人窥见的地方谈论这番行为;任何在公开场合的冒犯举止都会被警备队警告拘留。
而如此亲密的举止,在人类的伦理中,也仅存在于夫妻或情侣之间。
但那是人类,提瓦特的水龙王心想,他怎么会和僭主创造的生命一样?
可最高审判官却道:你已经在人世间浮沉数百年,你已经见证并接受了这一切,那身繁琐的、象征着至高正义的审判官制服就是最佳的证明。
浴池里的水逐渐满溢,气泡在边缘膨胀、破裂,那维莱特回过神,关闭水阀。
水是凉的。
外界的白噪音被水隔绝,能听见的只有水的流动,还有水泡包裹氧气,不断上升的咕噜咕噜。
那维莱特闭上眼。
血脉中奇异的燥热渐渐平息,司掌水之大权的龙裔与水融为一体,在头顶炸开一声狼嗥之前,他还沉浸在远古的回忆中不可自拔。
哗啦!
不知何时,灰狼闯入浴室。它见那维莱特迟迟没有动静,遂趴在浴池边缘,伸爪搅动池中水,口中低鸣着不安的呼唤。
那维莱特睁开眼。
水面倒映着灰狼脑袋的影子,它几乎快把头埋入水里了。
“……”
白发一绺绺地贴着那维莱特的侧脸,轻薄的绸缎睡衣也已湿透,那副仿照人类模样诞生的躯体几乎一览无遗。
那维莱特垂目凝视水面:“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