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无法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奥米希恩斯。]
多托雷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办公室。他稍许迟钝了几秒,才想起自己正在至冬的实验室中,阅览以往的实验记录。
在至冬最高研究所的办公室睡着对他而言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在被延长到数百年的寿命中,他大半的时间都是在这把硬靠椅上渡过。这里的每一个物件,都是他在无数次优化后挑选或制作出的、最符合他心意也最方便的道具。
——除了那块地方。
他看向办公室的一角,一把明显比其他椅子要小上一圈的柔软矮凳被放在整个办公室最舒适的地方,那靠近阳台,但阳光不会直接照晒到座椅上的人,却能带来充足的采光。
而椅子旁边,一个高书柜和一只机械手蒙上了一层灰。机械手可以轻松的取阅上层和最下层难以取到的书籍,而下方的部分则专门制作了一个书籍整理机,看过的书只要放进机器,就会被自动记录收纳。
这一切都没有动过,在祂——现在改名为‘纳伊’的那个孩子离开后,它们和多托雷一起被遗弃在了这个办公室里。
只有过往的影子还时不时的从尚存‘幻觉’的大脑中惊醒,然后如十五年前那样在矮凳上安静坐下。
“……奥米希恩斯。”
他几乎下意识的呼唤着这个名字,哪怕那孩子一次都没有回应过这个名字的呼唤。
毕竟,会起这个名字,并非是那个孩子需要被赐名,而只是因为多托雷无法发出伊斯的音节,无法叫出那孩子作为伊斯的名字。
全知之人,无所不知。
——这是人类的残缺,这也是多托雷的执妄。
“你告诉我的伊斯语名字,以我们人类的发声器官无法发出,甚至只要听到就会产生不适感。”
“所以,我寻找了提瓦特语言中与你名字发音相似的词汇,作为你的新名字。奥米希恩斯,蒙德语中,这意味着全知。”
冰冷机械、无机质的白色房间内,多托雷脸上挂着平淡的微笑,手上则是一枚刻着‘奥米希恩斯’这个名字的漂亮名牌。
祂表情平静的看着多托雷蹲下身,已经高居执行官第二席数百年的男人露出难得的谦卑态度,那张带着面具的脸和他胸口同样样式、刻着‘多托雷’的名牌凑近祂,与之一同靠近的是一股让祂感到不适的消毒水味。
祂偏了偏头,用伊斯语开口。“请离我远点。”
多托雷没听懂。祂也知道他听不懂。
但他说了‘伊斯’的语言会让人不适,而现在多托雷显然正被这种不适感影响着,哪怕他的大部分脸庞都被面具遮挡,但他依旧一副随时都会吐出来的反胃表情,不得不带着那枚名牌一同随着生物本能退开。
在那种消毒水味减淡到祂能忍受的地步后,‘言语’的影响一并消散。祂再度开口,这次用的是至冬语。“请离我远点。”
“……”
多托雷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又变成了更为深沉的欢喜。“你在生气吗?是这个名字不讨你的欢心,还是之前的‘我’做的事让你不开心?”
他这么说着时,脸上自然的露出了笑容。这个‘切片’取用的是他渐渐步入中年时期的时间段,当时他已经对自己做了诸多改造,包括将牙床连同牙龈一起更换为更加密集的鲨齿,而这也让这个笑容看起来颇为渗人。
但眼前的孩子没有半点被吓倒的模样,祂平淡的回答。“你无需探究我的情绪,如果你的行为对我产生影响,我自然会采取相应的措施。”
“的确,我深刻理解这一点。”多托雷笑容愈深。“毕竟,你已经杀死了三个‘我’了。”
“第一个‘我’想要用药物控制你。”他平静的说道,没有丝毫包装自己行径的意图,亦没有对孩童下手的罪恶感。“然后,等到我发现‘我’的尸体时,那具尸体已经淹死在了一种我研究了许久都没有成果的神经药剂中。”
“第二个‘我’想要制造恐惧症掌握你。”多托雷无奈的笑了一声,“然后,那个‘我’得了小女孩恐惧症,任何幼龄女孩接近那个切片,都会引起他的狂化,我只好把他从神经链接内切除,处理了他。”
“第三个‘我’想用洗脑和记忆修改操纵你。”多托雷叹了口气。“而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那个切片的下落。”
三个多托雷总共使用了共计114种药物,制造恐高症,恐水症,幽闭恐惧症,孤独恐惧症,尖锐物恐惧症,乱七八糟恐惧症共计37种,采用物理洗脑3次,精神暗示2次,结果——没有任何效果。
对“祂”而言,多托雷所有的手段——提瓦特所拥有的手段根本没有意义。
而对于这些指控,祂只是用古井无波的眼神看着多托雷。
“所以,你向我提出的第四个问题,是‘第三个切片’在哪吗?你这次准备支付什么‘代价’来换取这个答案?”
“不……我并不在意这一点。”然而,多托雷摇了摇头。“哪怕找到了,恐怕也没用了吧。”
“我想要的,是另一个答案。”
多托雷在祂的容许范围内踱步。“我知道我自己,我绝不是个诚实的人。你向我索取爱意,只是在向一名骗子索取真心。我一定会用你最想要的东西来包装我献出的毒药,然后看着你亲口服下去。”
“我欺骗了你三次,我告诉你那些药剂是改善你身体的药剂,那些制造恐惧的戏码是激发你的情感的手段,那些大脑改造是为了让你理解人类的测试——我一定会这么骗你:这么做是我在向你展示‘爱’的证明。”
他脚下的踱步速度逐渐加快。“但你没有被欺骗。你知道那是毒药,但你依旧喝下去了。然后——”
——祂用同样的方法,将他的‘爱’报答给了他。
多托雷的呼吸急促起来,一种异样的光辉正在这个残破不堪的灵魂之中涌动。
“你知道你面前的人是个多么心狠手辣的混蛋。自然,我打一出生就被作为异类。我出生在必须要提高脑力才能被青睐的国度,但那个国家本身就疯了。他们敬仰着一个早就死了几百年的神明,还认为那虚无缥缈的幻想能给他们带来解决一切难题的‘智慧’。
我想尽办法研究,提升脑力、突破桎梏,但这个世界却将我视为滥杀无辜的混蛋、疯子,而我们最伟大的女皇则将我当做一种别出心裁的治疗手段,‘以毒攻毒’,那个婊//子多半是这么想的吧。”
他毫不在乎对自己现在侍奉的神明吐出污言秽语,“所有人都将我作为工具,都认为我是个疯子。而你……你向我展示了那么多的奇迹,但你知道我根本无法支付你想要的‘爱’。”
“我相信你如果被我的行为触怒、想杀掉我,可能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但你没有。你想要从我这得到什么?您到底想要什么?”
那张面具之下的呼息愈发急促,但那并非因为恐惧或慌乱,那是比处子还要热切而纯真的期待。
他看见那个孩子极为罕见的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祂开口。
“人类会告诉我他们想要的东西,会努力展现他们能给我的价值。但我从未被问起,‘我想要什么’。”
“父亲告诉我,他爱我。我不理解他所说的含义,所以我想要了解‘爱’。”祂缓慢的拼凑着至冬语的音节。“但我理解不了。你们所说的‘爱’千奇百怪,其本源仅仅是**。想被承认,想要占有,想要繁衍,想消解孤独,想党同伐异……但父亲对我不抱有这些。”
“我无法理解父亲。”
“……”
“但我有一种感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但是——”
祂定定的看着多托雷的面具。
“我想看你们死去的模样。”
祂缓慢的眨了眨人类的眼皮,像是不习惯这种条件反射般,那双无机质的眼睛正和眨眼割裂的各做各的,慢慢移向多托雷。然后,一丝仿佛割错位的弧度,出现在祂那张透明、仿佛变形的果冻般的脸上。
那仿佛人一样的怪物,对着仿佛怪物一样的人说道。
“随意的答应自己都不理解支付的代价的交易,甚至不惜拖着他人一同毁灭,无意义、无价值、无理性的死亡……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你们,我会有一种舒适的感觉……就像是一直被堵塞的血管突然通畅了般,连呼吸入的气体都变得甘甜。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但我……迫切的渴求着这样的场景。”
那一瞬间,多托雷感受到了心跳。
那是比解读任何遗迹、做出任何实验成果都要猛烈的跳动。
此前数百年都未曾理解过‘爱’的男人,在这个瞬间感受到了从所未有的感情。
——恭喜你,你终于找到了。
找到了你的‘爱’。
多托雷知道的。
他知道那个孩子的眼神。
那是和他曾经如出一辙的眼神,是他每天照镜子时都会看到的那个被反射的自己。
那是——
“我们是一样的啊。”
从未做出过屈服姿态的男人,单膝跪在幼小的孩童面前。
“我的奥米希恩斯,我的‘爱’。我们都是不被理解的人,我们都是‘缺陷品’。但没关系,我会满足你,我会实现你的一切愿望,我会用所有手段来成就最完美的你。”
“请答应我,请和我做下约定,让我待在你身边。”
“——我会永远爱你。”
那是疯子养的第一个“孩子”。
——而那也是怪物养的第一条狗。
注:
*改自加缪《西西弗斯神话》,原文:我们必须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One must imagine Sisyphus happy.)
注释兼预防针:
纳伊几乎没杀过人类,也没杀艾尔海森爹妈。纳伊是个愉悦教/唆/犯,交易是她的主要教/唆手段。
而这种‘无暴力’的规则也是她曾经挑衅契约之神摩拉克斯的手段之一。‘我会用你引导人类建立秩序的手段毁灭你最爱的人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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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间章·至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