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先生今天又来看海吗?”
“嗯,闲来无事,便来港口散散心。”
随意打了个招呼后,船夫就见往生堂的摸鱼大户站在港口边,远远眺望着海的另一侧的孤岛。
这位殡葬业从业人员会来没什么戏剧曲乐的港口散心,船夫也不奇怪。不如说,自从天生异象、远海雷鸣大作的那一日起,就有不少好奇心重的人天天来港口凑热闹,想探听探听有什么大新闻。
船夫至今还记得那天的场景:原本晴空万里的天际霎时间乌云密布,雷声震震,海浪不断,周围一通兵荒马乱,所有人都在喊快跑。
他起初心里还不屑,心想谁还没见过大海发脾气?低头一看,这次脾气可大了,才几秒,海面早已没过陆地,要往他这冲过来了。
这是要发大海啸啊!
船夫这才急忙逃命。但水流漫的多快,阻力很快拖住船夫的双脚,夺走他在陆地上步行的权力。
不过,这海浪作妖也就一会儿,千岩军来了,七星也来了,救人防灾,一套下来,倒也没让船夫伤着哪里。而船夫也识水性,只是稍微泡了一会儿,就碰见正巧来港口的钟离先生把他捞上了岸。
而这之后,不知怎么的,哪怕海面被搅出了一个深深的大旋涡,那浪头也没能靠近璃月港半分。
岸边的人见事态收束,也开始讨论事因。有人猜是恶神作祟,那些上古时代的海中遗祸又来找璃月麻烦了;有人猜是帝君发怒,此乃降罪之兆,恐怕过不了多久七星里就要有人下台了;还有人已经慌慌张张跑路,一边喊“末日来了”,一边回家收拾财物想要逃命了。
船夫没走,倒不是他多勇敢,而是他财产都在底下船上,他只想自己的这些货别赔了。
这动荡持续了两个小时,船夫就在岸边为自己那还没盘完的货物忧心了两个小时,而钟离先生也在岸边站了两个小时。
船夫犹记得那时钟离先生的表情,他脸色随着时间推移愈发阴沉严肃,到后来,他额头都沁出了密密匝匝的细汗来。
船夫以为他也有什么值钱的家当被这天降横祸毁了,不禁同病相怜安慰了他几句,有失有得也是自然之理。
但钟离先生却是在听完后轻轻露出了些许笑容,摇了摇头。
“无碍,重要之物还在。我就是为此而来。”
船夫不太明白这位读书先生是啥意思,也不知道怎么劝人宽心。他没怎么读过书,也没啥文化,便继续盯着海面发愁。
也就是那时,远处突然从那厚厚的乌云和沉重的雷层中闪出一道亮光。
而那光就像是天神下凡般,不一会儿,随着它亮起,海面逐渐平息。
船夫也终于看到他的货物了。可能是防灾措施做得迅速,他远远望着防波堤下方那些货箱,它们都还没被海浪摧毁的太严重,还有得救。
他正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钟离,却见那位先生正怔怔望着海面那道光亮之处,像是在怀念什么,又像是在叹息什么。
而那之后,港口就成了这位客卿的新摸鱼场。他每天都会来这附近散个步,时不时还会关心一下船只的往来情况和安全,给一些颇为实用的建议。
思索间,港口又迎来了一批新船入港。船夫不再回忆,吆喝着带上小工去帮忙卸货。
而这次,船上下来了三个颇为奇特的年轻人。
两名男性正用流利的须弥语争论着什么。“中央集权管理就是**和暴政的开始”、“过于理想化的政治形态无法落实只会比集权更加促进堕落”,等等等等,说的拗口,他也只听懂个发音。
而女性则像带两只小鸡的母鸡一样处理完船只登记手续后,平淡嘱咐两位辩论员。“卡维先生,大书记官大人,璃月给我们的船只暂留许可只能到今晚八点,请在那之前完成物资补给和你们想做的事情。”
被称为‘卡维’的金发男性应了一声。“啊,好的……刚才说到哪了……对了。理想化不代表无法实现,事实上因论派的前一代学者也提出过类似的观点,只要合理分配社会资源和调整架构,比如,采用须弥的民主投票制,稻妻的现状就不会是这么糟糕的情况。”
而另一人则嗤之以鼻。“或许我该提醒你,须弥也存在高度集权化的管理模式,你不会认为我们那些大贤者选举的民主投票真的是‘民主’的吧?投票箱里一半的票已经预先塞好了,剩余一半怎么动都无所谓——只要他们基础数学计算过关。”
女性加入其中。“过不了关。有一年投票箱里的票数比须弥全境总人口高了一倍,教令院说是蕈兽作祟。还有一年预设投票箱时少塞了一张支持票,结果公开开票后反对和支持票持平,把当时那位大贤者气的不轻。最后说是实习生点票失误……老传统了。”
“太阳底下无新事。”
“的确,太阳底下无新事。”
卡维看看两人,又看看时间,最终放弃继续组句辩论,决定先抓紧时间去看他心心念念已久的璃月艺术风筝和木牛流马。“等我回来我们再说这个话题!这事还没完!”
灰发男性也显然有他想去的地方。“我会在冒险者协会和万文书店,有事随时联系。”
“如果书店有笑话书和脑筋急转弯,帮我带几本。”
“好。”
三人很快走的只剩女性一人。她视线平淡的扫了一圈周围,最终落在了钟离身上。
近乎无色的眼瞳与暗金色相交,短暂的数秒对视后,女性走向对方。
“好久不见——虽然对你而言,可能算不上多久。”
“也是久了。”钟离的声音沉稳悠长。“好久不见,唔——”
他踌躇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该怎么称呼,女性平淡的补上。“我叫纳伊。”
“纳伊……”钟离咀嚼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有什么意象吗?”
“一对人类夫妇给我起的,他们的名字首字合在一起组成的。”纳伊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原本似乎是准备用‘纳艾伊(Naayi)’,但须弥没有这种名字,就变成纳伊了。”
“……很好的名字。”钟离在稍许思索后,缓缓开口。“你遇到了很不错的人。”
“嗯。”纳伊点了点头。“我遇到的都是很不错的人。”
“……刚才的那两人是你的朋友?”
“算是吧。”
钟离又陷入了沉默。
将之解读为‘警惕’的纳伊声音恢复了平淡。“不必紧张。我会好好遵守我们之间的‘契约’,不会做任何‘交易’,也不会利用他们与璃月人交易知识来残害你的子民。我现在是‘人类’,我会遵照游戏规则,不会作弊的。”
随着她的话语,一直被衣服遮掩住的、烙印于纳伊后颈部,属于岩神的方形契约纹路微微一亮。
‘永世不得与他人交易禁忌知识’。
这是她曾经在璃月大肆‘交易’禁忌知识后,被摩拉克斯揍了一顿,最终被威胁签下的条约。
作为对价,摩拉克斯放了她一条生路。
“……是吗。”而对此,钟离在长久的沉默后,也只能吐出这两个字。
还能说什么呢。
过去为了提瓦特的存续,他牺牲了最后一名伊斯来阻止世界树的衰退、维持地脉和星空的稳定,而那之后,他又将这名伊斯唯一的后代逐出这片地界,来维护璃月的秩序。
他是保护璃月的守护神,而她是不应出生的异端。他认为人类的存在具有价值,她认为人类没有任何意义。他建立规则引导人类,她利用规则愚弄人类。
他们从根本上就是截然相反的,他们的对立也是理所当然。
而他也只是做了身为璃月的神明应该做的事情,他并不后悔将璃月的安全排在纳伊之前。
他也承认,他曾经是如此的、深刻的,憎恨身为‘残次品’的她。
——如果不是她无法完成自己出生的职责,他本不必牺牲掉那个人。
但时至今日,或许是愈发习惯以人类姿态在地上行走的缘故,他现在却偶尔也会想,如果当初没有将她一个人留在那个洞窟里,如果她没有被至冬的那名科学家带走,如果他没有选择用强制手段将她驱逐出璃月,而是留在身边。
如果,最初,他能爱一些这个不如他所愿出生了的孩子的话。
或许很多结局,就都会不一样了吧。
但现在,就算再怎么思考那些可能,也无济于事了。
纳伊还在推测摩拉克斯的化身刻意出现在港口的可能性。“嗯……如果你是想要了解稻妻发生的异变,我的确知道一些情况,但口头描述就太麻烦了,之后我会整理成书面报告寄到璃月的冒险者协会。”
“好。”钟离轻轻应下。他犹豫了一下,开口。“……纳伊。”
“嗯?”
钟离闭了闭眼,看向少女。“你……”
还恨吗?还恨这个将你的亲人夺走的世界吗?
——你还会恨用‘契约’牺牲了你的父亲的我吗?
但这些问题都没能脱出口,取而代之的,钟离听见自己的声音。
“纳伊,你喜欢这个世界吗?”
闻言,少女在短暂的沉默后,抬起头。
她看着繁星点点的天空,即使在晴朗的白日,那些星体依旧闪耀。
“……我不知道。”
虽然给出的是不确定的回答,但少女的脸上却没有迷茫的色彩。
“我还没完全理解父亲的话语和行动的意义。我没有办法像父亲或你那样喜欢这个世界。或许我注定是个‘残次品’,我还不确定‘爱’的真实含义。”
“我和你的神性并不相同,我热爱欺诈、阴谋和诡计,我曾以为我和你绝无共存的可能性。但我的确遇到了会为了他人献祭自己的才华的存在。他们如此卑劣,又如此高洁。”
他看着那张年轻的脸庞。曾经异种刻意假扮成孩童的那怪异扭曲的样貌已经褪去,眼前的女性自然而明亮,仿佛任何东西都无法再困住她。
——曾经的她不被神明眷顾,而现在的她已无需神明庇护。
“我很期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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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间章·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