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186年 7月7日
时间:0158
一行人到了医药室。特维斯和她都需要包扎。
她还是能嗅着室内的消毒药水以及血肉腐蚀的焦臭味,抑制不住的反胃,但迅速被她用浅促呼吸给平复了下去。
丽贝卡低着头,面对着水池里蓄着的半池水。水是淡红色。
她双肩微微耸起,支撑着台面。水珠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淡红色的水面漾开一圈又一圈小小的涟漪。
水波微漾,映出她此刻模糊的倒影。极短的寸发,让她的脸庞显得更加瘦削。额角一处新添的伤口覆盖着渗出点红色的纱布,边缘微微卷起。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然能辨出灰蓝色的眼睛,因为脸颊的消瘦而显得有些过分大了,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空洞。
她摆弄手里那瓶止痛药,拇指与食指旋动,将其转到标签面——没有详细的说明。她更深地低下头,深吸口气,又扬起脑袋,面色有点无奈。她将药瓶丢进了包里。她不知道这种强效止痛剂会不会带来嗜睡或精神涣散的副作用。
丽贝卡转而撕开一袋葡萄糖溶液。她将袋口凑到嘴边,仰头灌下。溶液滑过她干涩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滋润,甜腻化在她口腔与咽喉中。她一连灌下大半袋,直到身体的空虚感被稍稍填充。
她又扯开一袋,耳边断断续续传来不远处崔佛尖利的声音,以及达米里斯偶尔的低沉应和。丽贝卡随手将袋子丢在地上,缓缓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眼神晦暗不明。
“……她留下来,那些怪物肯定还会找上门!它们就是冲着她来的!有她在,我们都会更危险!”
崔佛挑唆时不忘狠狠剜她一眼。
达米里斯他侧身对着丽贝卡,脉冲步枪枪口抬起,保持着警戒姿态,他沉默地扫视室内,目光略过丽贝卡耸起的肩头顶端,看起来有些锋利,骨骼转折在衣料下形成硬朗的线条。
他大概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形挺拔,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透着军人特有的干练与沉稳。这是丽贝卡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与他打照面。她其实有些意外,因为他比她想象中要英俊很多,他的眉骨很高,下方是一双深邃的黑色眼眸。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有些薄,紧抿时透着冷峻。
丽贝卡与他的视线错开,脸偏到另一边。
文森特正小心地帮特维斯处理右肩的伤口。特维斯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因剧痛而发出粗重喘息声。他被酸液腐蚀的创面比丽贝卡手臂上曾经的灼伤要严重得多,那片区域肌肉的形态变得可怖,化为一团颤巍巍的半透明胶状物,颜色驳杂,中心灰白,边缘暗紫色。这团腐肉随着特维斯的呼吸微微起伏,不时有溶解的组织块剥落下来,混杂着不断渗出的淡黄色组织液。
丽贝卡看着文森特用生理盐水迅速冲洗着那片仍在溶解的创面,又在他肩部伤口周围及皮下多点注射。在用浸透了相同药液的纱布进行短暂湿敷后,水敷贴终于覆盖住了那片骇人的伤口。
特维斯始终死死咬着牙关,敷料带来一丝舒缓后,他紧绷的身体略微松弛,喘息平复些许。
丽贝卡感受着自己肩膀上包的重量,那里有她在园艺间找到的、专门应对这种酸性灼伤的溶液。但她没有开口,甚至没有流露出迟疑的神情。从他们简短的对话中,丽贝卡判断出他们手头也有葡萄糖酸钙溶液。
不够了再说。她垂下眼睑。
崔佛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些,似乎还在陈述如何驱赶丽贝卡。
“够了,崔佛。”
文森特头也不抬地打断了他。他处理好特维斯伤口的最后一处包扎,朝着丽贝卡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停在丽贝卡面前,目光在她的小脸上停留几秒,然后开口。
“丽贝卡已经证明了她的战斗能力。有她在,我们能多一个有效的战力——特维斯需要休整,而不是多一个需要时刻分心去保护的人。”他说着,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因被抢白而脸色涨红的崔佛。文森特顿了顿,又补充,“而且,即使没有丽贝卡,那些怪物也会想尽办法突袭我们,不是吗,它们需要食物和宿主。”
崔佛悻悻地闭上嘴,不甘地看了一眼沉默的达米里斯。达米里斯向崔佛的方向微微颔首,算是暂时赞同了文森特的判断。崔佛重重地哼了一声,抱着手臂,剜了丽贝卡一眼。
文森特没有理会崔佛,他的视线落在丽贝卡背后那把斜挎着的高斯步枪上——那是她眼疾手快地继承自文斯的武器。
“会用吗?”他轻声问道。
丽贝卡警惕地抬眼看他,没有立刻回答。文森特是和蔼中年男人的标准长相,但他左边那节断掉的眉毛又仿佛是一道面具上的裂痕,让他显得有些不可预测。
她立刻开始担心他想夺走这资源。
文森特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他摸了摸自己的胡茬,眼神中带着对晚辈的关切和一丝探究,“你一个人,在外面待了这么些天,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他的话语似乎触动了丽贝卡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
她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些。
她吞咽了一下,然后从喉咙深处用力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用……不好……”
那把步枪,她的确不太会用。
在得到丽贝卡默许的眼神后,文森特点点头,从她背后取下那把步枪。他熟练地检查了一下枪身和能量指示,然后用几个简洁明了的动作向丽贝卡演示了基本的握持、瞄准和发射方式。
“这是殖民地的标配武器之一,”他解释,声音放得很轻,“不难上手。”
“我原本以为……你和蒂姆、安他们都……”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低沉了些许,“都在运营中心遇害了——我见到了他们的尸体。”
丽贝卡深吸口气,过滤掉这句话。
“你是在哪里度过的,这些日子。”文森特接着问。
她接过那把有些沉重的步枪,模仿着文森特的动作,端在胸前。略微感受了一会后,她一只手伸进挎包,取出了一把园艺剪刀,金属的刃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她无声暗示文森特,自己之前那段与世隔绝的日子,是在那个本应充满生机但以恶意收尾的园艺间度过的。
文森特看着她手中的剪刀,眼中闪过了然,随即若有所思,“你在园艺间啊……我们之前都以为那边已经被怪物清洗过了,没想到你竟然在那里活了下来。”
“你很幸运,”他说,“也很聪明。”
文森特目光在她右手上的那些疤痕上停留了片刻——一些微微向内凹陷的苍白色斑痕,面积不大,但永久地改变了皮肤原有的质地与颜色。
她很古怪,他想。那只铁灰色怪物对她执拗的针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她只是个半大孩子,也许十四岁,也可能十五岁了——居然能独自一人在外面存活了这么久,有些不可思议。
哦,还有她的预判能力。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这场灾难最初的源头,拉斯,丽贝卡的父亲。正是他们一家人那次深入未知的勘探,意外唤醒了那些沉睡在外星飞船中的,如噩梦具象化的卵——他从别人口中听说,但实际情况应该大差不差。而拉斯本人,也成为了殖民地第一个被破胸而出的可怖怪物夺去生命的人。
她身上有什么秘密,这些秘密,是无足轻重,是关乎生死,亦或者,价值千金。
丽贝卡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把“新入手”的武器上,她用左手支撑着枪身前部,右手手指搭在扳机护圈上,金属的冰冷渗入她的肌肤。深灰色聚合物枪身入手粗糙,布满了细密的防滑纹路。枪管平直,被一层带有散热槽的厚实护罩包裹着,一个方形能源匣嵌在弹匣前方。她端详着枪身上的能量指示,将枪托抵在肩膀上,眉头微蹙。
“这些天,殖民军余下的精锐和装备全部用于进攻处理塔下的巢穴了,最大的那座处理塔,”文森特扶了扶她的手臂,纠正了一下她的持枪动作,似是随意的与她搭话,“它们像虫子,会筑巢,宿主会被带回巢穴孵化。”他认为她可能不了解怪物的生存方式。
她屈膝,身体如文森特刚才示范的那样略微前倾。闻言,她停下动作,旋即站直身子,稍稍偏头看向文森特,眼珠溜到眼尾,没什么表情。
文森特继续,“但他们失联了。我们最后一次收到他们的信号是四天前。在那之后,我们得知,通往处理塔的地下主干道发生了大面积坍塌。”
丽贝卡呼吸一滞,眨了眨眼。
那是灰铁失控的原因吗。因为它的巢穴,或者巢穴中对它而言至关重要的东西,受到了她同类的威胁或毁灭性的打击。所以,它疯了?为了报复?还是从它与她的游戏中惊醒?
不管怎样,它对她的伤害都是实实在在的。
它是怪物,她是人。
与它而言,族群永远都是最重要的,这个念头在她心中浮起。
“随后,”文森特的声音将她飘向远方的思绪拉回,“是那些怪物们疯狂的报复。它们不惜一切代价地攻入了我们之前据守的几个区域,指挥室也被它们占领了。很多人都被拖走了。”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疲惫,“我们损失惨重——当然,那些怪物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丽贝卡默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枪身上滑动,感受着那些凹痕。
“我们逃出来了,在寻找……”文森特说到这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边保持警戒的达米里斯。
达米里斯冷冷地回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在文森特看来是默许。
一直缩在哥哥身边的崔佛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但看到达米里斯毫无反应,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另一旁的特维斯挣扎着活动了一下。丽贝卡被他的动作吸引视线,这次她注意着打量他。特维斯大概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中等身材,不像达米里斯那样高大挺拔,也不似文森特那般带着探险者特有的精悍,但他有着常年与机械和零件打交道的人会有的,敦实有力的体格。
他用未受伤的左手撑着地面,慢慢站了起来,声音沙哑,身体有些颤抖,即使动作幅度不算很大,额头也再次渗出冷汗,“差……差不多了,我可以行动了。”虽然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恢复过来的样子。
文森特的目光回到丽贝卡身上,“我们在寻找交通工具。文斯提到过,他隐约听说殖民地为那些核心研究人员配备了某种紧急逃生载具,具体的型号和位置他也不清楚。我们决定去研究中心碰碰运气。不过遇到了伏击。失去了几个队友。”他指的是在接待大厅的遭遇战。
丽贝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勉强地冲他笑了一下,向他愿意和她分享这些信息致谢。
她将步枪重新背好,调整了一下背带的松紧,让武器更贴合自己的身体,确认vp78挂在腰间。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看向达米里斯。
达米里斯的目光依旧冷硬,他扫视了一圈室内仅存的几人,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下令,“出发。”
有载具,这里,有载具。即使是模糊的,可能并不可靠的信息也让她立刻燃起一丝希望。
那蔚蓝的母星啊,她遥不可及的未曾谋面的故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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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