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鹰融于夜色,带走的不仅仅是一纸密令,还有名为“流言”的火种。
数日后,昆仑山下一小镇。
这个本因苦寒而萧索的地方仿佛是冷水投入滚油,骤然沸腾起来,镇口那间四面漏风的茶馆便成了火种最初的温床。
“听说了吗?孙尕娃!就那个敢追着狼跑的愣货!”一个裹着破羊皮袄的汉子灌了口劣质的烧刀子,嗓门压得极低,却盖不住那股子惊悸与兴奋,“前儿个在西边山口,撞着邪乎事儿了!”
“能有啥邪乎?雪怪掀了他的毡房?”旁人嗤笑。
“比雪怪凶十倍!”汉子瞪圆了眼,“金毛!一头乱发跟金子似的,打老远就晃眼。背上还背着老大一个布裹子,长条形的,看着就死沉死沉!我敢打赌,这事儿说出去,十里八乡没人见过!”
“金毛?莫不是西域来的黄头发的胡商?”
“胡商能有那气势?”
汉子往地上啐了口,挺起胸膛,仿佛口中描述的那份威风凛凛是他自己的。
“他站起来跟咱镇东头那棵老云杉似的,肩宽得能扛动石碾子,胳膊有咱两个那么粗!嘴里头还嘟囔着啥报仇、报仇……”
“去去去,又编故事骗酒喝。”
“放屁!孙尕娃那愣货你们还不知道?上回跟熊瞎子对峙都没怂过!这回呢?我亲眼见他连滚带爬往回跑,嘴巴里叨叨地直说那金毛汉子压根没眼,就是俩黑窟窿,瞅他一眼,魂儿都快飞了!”
“金发?瞎眼?背长布裹?”
一个走南闯北的货郎越听越不对劲,猛地一拍大腿,“我的老天爷!这……这听着怎么那么像……”
“金毛狮王,谢逊!”旁边一个老江湖接了话。他脸上一道从眉骨斜劈到下颌的疤此刻活了似的跟着嘴角抽搐。
“错不了!那布裹里裹着的,八成就是……”
“屠龙刀!”
三个字砸在地上,茶馆里霎时间静得能听见灶膛里柴火噼啪。寻常百姓还没琢磨透这名字的分量,可在场几个藏着兵刃的,手都下意识摸向了腰间。
火星“滋啦”一声落进灰烬,惊得好几人猛地一颤。
又几日,通往潼关的官道尘土飞扬。
脚店里几个行商模样的客人正就着粗茶啃干粮,突然,店门被撞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和尘土的味道猛地灌了进来,冲得人几欲作呕。
只见两个崆峒派短打装扮的弟子重重地跌坐在离门最近的条凳上,兵器“哐当”砸在地上也不管,只一昧叫着:“水……水……”
嗓子哑得像砂纸。
掌柜的见多了江湖事,慌忙提了壶水过来,刚把碗稍稍递出,就被一把夺过。
那人仰头灌了大半碗,未进嘴的就顺着流下来,把衣襟黏糊未干的血迹浸得更惨不忍睹。喝完,他猛地把碗往桌上一掼,嘶吼道:“魔教!狗日的魔教妖人!”
邻桌几个赶路人被吓了一跳,有个老成些的客商壮起胆子劝道:“小哥慎言,这是潼关地界,耳目多。”
他猛地一拍桌子,胡乱包扎的手臂又渗出血来,“我们师兄弟几个奉师命去华山派送信,规规矩矩走官道,招谁惹谁了?十几个人啊,全是穿白袍、袍子上绣火焰的杂种!二话不说就下死手,刀刀要命!跟疯狗一样!”
另一个年轻些的弟子听到这儿,身体一颤,“是五行旗!绝对是明教的五行旗!火光冲天!柳师兄他们……他们为了掩护我们被、被他们——!”
他说不下去,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脚店里其它客人顿时脸色煞白,面面相觑。
角落里,一个中年镖师低声对同伴说:“西北那边炸了锅,都说是谢逊露面了。崆峒派去华山送信,怕是和这事儿脱不了干系。”
“朱武连环庄也派了人去追查。我听说派出去的是一个都没回来,后来再去寻,只在山坳里找到几具尸体,伤口平整,全是一刀毙命。想来定是屠龙刀做的了。”
“什么刀竟然这么厉害!”旁边帮忙上酒的小二忍不住插话,眼睛瞪得溜圆。
镖师冷笑一声道:“当年武林传言: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谢逊那厮发了狂,夺刀、杀人,当年不知害了多少条性命。江湖上的人一半想抢刀,一半想报仇——当年被他杀了满门的那些怕都在出关往西域的路上了。”
消息长了翅膀,顺着商路、驿站、茶馆、酒楼以惊人的速度向中原腹地蔓延。每经过一地,便添油加醋几分。
“听说了吗?谢逊在昆仑山!还杀了崆峒派弟子,魔教妖人亲自护送他呢。”
“何止!昆仑派下的医馆也被烧了,大夫都被杀了。墙上以鲜血画了火焰图案,不多说,肯定是谢逊指使的!怕走漏风声!”
“我有个行商朋友去西北时,亲眼看见魔教五行旗的教众活动鬼祟,定是在为谢逊保驾护航!”
“魔教与谢逊勾结,欲借屠龙刀之威重振魔焰,颠覆武林正道!——什么?我听谁说的?大伙儿都这么说!”
茶馆酒肆,街头巷尾,人人言之凿凿。
公子殊荣一面倚在窗边喂鹰,一面听着楼下赌坊的喧嚣中,昆仑、谢逊、明教、血债等字眼在唾沫横飞的议论中被反复提及——一些是他散播出去的谣言,一些出自那位绍敏郡主的手笔。
仇恨的种子早在多年前播下,猜忌的火焰熊熊燃烧,赵敏这阵邪风又吹得恰到好处。六大门派又怎会听不见呢?
晨钟暮鼓也压不住弟子们眉宇间的忧惧。华山派素来与明教摩擦不断,视其为邪魔外道;崆峒派因当年被谢逊夺走镇派武功本就引以为奇耻大辱,如今生出弟子无端被杀一事,对明教更是痛恨;昆仑派则因流言起于自己的地盘,急于追查,生怕哪天就被打到了门前还不自知。三派内部,“魔教勾结谢逊,意欲不轨”已成共识。
峨眉山,金顶。
——砰!
青石桌在灭绝师太含怒一掌下,蛛网般碎裂开来!碎石飞溅,惊得汇报近日流言的弟子都退了半步。
“魔教!谢逊!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什么流言?这是魔教自掘坟墓的铁证!谢逊恶贼匿迹昆仑,魔教为其张目,就是怕天下人知道屠龙刀已落入邪魔之手!”
她猛地转身,倚天剑“呛啷”一声出鞘半尺,剑气森森,离得近的弟子只觉眉心一凉,心神震颤。
“少林空闻方丈说要查清真相,武当宋远桥说要从长计议?优柔寡断,蠢笨!岂不知魔焰已炽,再不出手,待他们以屠龙刀颠覆武林,届时苍生泣血,悔之晚矣!”
灭绝师太目光如电,扫过众弟子。
“我峨眉承郭襄祖师遗志,以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为己任!值此魔教猖獗、正道危殆之际,岂能坐视?”
她剑指西方,声如金铁交鸣。
“静玄,静照,你们携五人往少林。魔教妖人惯会蛊惑人心,纵然谢逊未曾藏身于光明顶,但明教作恶多端是真!自古正邪不两立,再不出手便是养虎为患。”
静玄、静照躬身领命,衣袂扫过地面,带起细碎的石屑。
灭绝师太点点头,目光扫去,“静虚、静迦,你们二人赴武当。”她顿了顿,目光掠过人群又点了一个名字,“周芷若。”
“弟子在。”
少女应声出列。素色道袍与眉间一点红痣,衬得她眉目秀雅,愈发清丽。
“丁敏君。”
“弟子在!”
灭绝师太缓缓道:“你二人也同静虚、静迦一块儿……”
话还没说完,丁敏君已抢先道:“师父放心,弟子定当说动宋大侠,让武当派看清魔教真面目。”
灭绝师太却未看她,只盯着周芷若道:“芷若,你性子和善,幼时与张真人又有渊源。武当上下最重情义,你要让他们明白:不是咱们好勇斗狠,是魔教与谢逊勾结,已将刀架在了咱们脖子上。当年龙门镖局满门、俞三侠终身残疾 ,桩桩件件,都是血债!”
她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却愈发严厉。
“尤其是张翠山——虽说是自刎,但若非被谢逊掳走,何来后来的悲剧?张真人慈悲,能忍丧徒之痛,武当众弟子可忍得了百年基业尽付魔教屠刀么?”
周芷若心头一颤,轻声应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还有你,”灭绝师太转向丁敏君,严厉中多的是苦头婆心,“少逞口舌之快,莫要因急躁坏了大事。说服不了他们便飞鸽传信于为师,切不可与武当弟子起冲突,明白吗?”
丁敏君脸上掠过一丝不忿,却不敢违逆。
最后,灭绝师太朗声道:“我将亲笔手信,你们务必呈给武当与少林两派,告诉他们:除魔卫道,峨眉愿为先锋!但若此时袖手,将来魔教以屠龙刀号令天下之时,谁也逃不掉那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