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至尊,宝刀屠龙?”
公子殊荣眉梢微挑,面上的一丝意外化作思忖,总算松开了扼在赵敏咽喉上的手。而她撑着栏杆,一面大口喘息,一面看他从容地退开,回到那张红木赌桌旁。鎏金酒壶被再次提起,慢悠悠地给另一只空杯斟满。
酒液倾泻,酒香甜腻,已将方才的血腥气尽数掩盖了去。
他漫不经心地轻晃着琉璃杯,并不饮,只是道:“江湖人疯了似的找了近二十年,连刀影都没见着。郡主难道笃定我有通天的本事?”
赵敏嗤笑一声,避而不答,反道:“一把刀,再好也是死物。可就这么一样死物就能让江湖各派斗得你死我活,于我大元朝廷,何尝不是好事一桩?”
“那么,郡主是要我找刀?还是寻那持刀的人?亦或是……”
窗外忽然卷起一阵狂风,将竹帘吹得猎猎作响。赵敏心中警铃大作,转眼间,却见公子殊荣已掠至窗边,指尖正捻着一片被风卷进来的枯叶。他回过身,枯叶已在指尖化为齑粉飘落。
“看来你偷跑出来,已然惊动了汝阳王府。”
话音刚落,急促的马蹄声便踏破了街巷的寂静。马匹嘶鸣、兵刃铿锵……楼下不明所以的赌徒一时间噤若寒蝉,唯有兵甲摩擦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响声。
噔噔——
在赵敏因药力迟滞的刹那,公子殊荣已如风般欺近,手臂一揽,就将她绵软无力的腰肢带入怀中。
一声短促的惊呼。
赵敏几乎整个人贴上了他的胸膛,与此同时,颈项也再落入他的手掌。这一次,公子殊荣并未用力紧扼,只是用扳指若有若无地贴着肌肤,缓缓摩挲,温柔得几乎显出几分狎昵。
“郡主娘娘,看来你的锦绣前程阻碍不少呢。”
噔噔——噔噔——
沉重的军靴踏上楼梯,每一步都踩得楼板咯吱作响。玄甲寒光凛冽,青年将军率先闯入,身后紧跟着一位须发皆白、身形似鹤的老者并数名杀气腾腾的精锐亲兵。雅室门开,他们没料到瞧见的会是这副场景。
赵敏强作镇定问:“你怎么来了?”
见妹妹受制于人,王保保目眦欲裂,怒道:“阁下是什么人?胆敢挟持汝阳王府的郡主,就不怕我拆了你这破赌坊!”
“拆了?”公子殊荣非但无惧,反而发出低笑,故意将尾音拖得缱绻而悠长,“将军好大的火气。不过,拆之前不妨先问问令妹,是我挟持了她,还是她……自投罗网?”
那一声低笑在胸腔回荡,赵敏不由地怔住,只觉得紧贴着他的脊背有一串震动顺着相贴之处蔓延开来,连带着手脚都跟着微微发麻。
王保保看在眼里,只当是妹妹受了屈辱无法诉说,更是一把按住腰刀刀柄,厉声喝道:“放开她!”
赵敏回过神来,急忙解释说:“哥!我没事!我来此是有要事要办的。”
“要事?”王保保怒极反笑,刀指公子殊荣,“与这等江湖草莽?敏敏,你可知这里是——”
“我知道!可他若真想伤我,何须等到此刻?”
此话一出,噎得王保保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不知该斥责妹妹糊涂,还是惊疑眼前之人究竟给她灌了什么**汤。
“你们出去吧。我保证我会安然无恙。”
“敏敏!”
“将军爱妹心切,拳拳之意令人动容。”
妹妹不听话就算了,这贼子轻慢无比的嗓音听了更叫人火大!王保保正欲再斥,猛地发觉按住刀柄的手指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方才怒意勃发引得气血翻涌,也绝不该连眼前也晕眩起来……
公子殊荣却悠悠道:“想必鹤先生已瞧出此地的门道了?”
与王保保一同到来的鹤笔翁眼皮微抬,暗中运气试图化解,却发现内力如泥牛入海,越是催动,消散得越快。甫一上楼,他便闻到这间雅室传来甜腻的酒气、快散尽的血腥味,以及混着的一缕极淡的药香,然而,为时已晚。此毒非剧痛非奇痒,寻常人只道酒香浓郁,无声无息间被麻痹了经脉而不知。
只因它不仅散在空气中,恐怕连那摇曳的烛火、鎏金酒樽中都暗藏玄机。现下已然中招,若非要撕破脸皮,想必自己讨不了多少好处。
鹤笔翁不动声色地拽住王保保的臂甲,低声道:“世子爷息怒。此人诡异难测,此地更有奇毒暗布,贸然动手,恐难护郡主周全。郡主……心意已决,不如暂且退避,从长计议。”
王保保并非一味鲁莽的莽汉,否则做不成朝中正儿八经的将军。他不甘心地狠瞪了公子殊荣一眼,才对赵敏道:“好,我在坊外等你。若一炷香后未归,我便踏平这发财坊!”
说罢,“锵啷”一声将刀推回鞘中。
他有意卖狠,要公子殊荣不敢轻举妄动,可他步伐里的僵硬却已将他出卖。
待门合好,雅室终于重归寂静。唯余烛光不安地跳跃,打在两人脸上明灭不定。
公子殊荣踱回桌前,手指轻轻敲着他那只鎏金酒壶,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
“郡主方才说,这屠龙宝刀能让江湖各派自相残杀,于大元是好事。若真找到了它,是该献给朝廷,还是……”
“自然是让它继续找不到。”赵敏接话,语气平静,“但得让有些人以为自己快找到了,更要让另一些人相信那刀就在他们的死对头手中——公子觉得,这出戏够不够精彩?”
叩击声戛然而止。
赵敏紧紧盯着公子殊荣的脸,终于看见他的唇角缓缓勾起了一个近乎愉悦的弧度。
“有意思,我喜欢。”
此话入耳,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虚脱随即袭上来。公子殊荣贴心地扶了一把,又顺势将那杯斟满的酒递到赵敏面前,似是好意。
“更深露重,喝点暖暖身子?我知道郡主已经乏了,可不至于连酒杯都握不住吧?”
赵敏垂眸瞥了一眼那杯琥珀色的液体,抬手接过便一饮而尽。她心知他既敢递酒,这杯中物必无害处,兄长尚且守在坊外,她又有何惧?
“我兄长……”
“放心。离了此地后不要强行运功,不多时自会安然无恙。”公子殊荣顿了顿,又说,“你兄长倒是护你。”
“他只当我是胡闹。却不知这天下,早已不是单单靠刀枪能守住的了。”
说话间,解药迅速化开,一股暖流驱散了四肢的酸软无力。赵敏深吸一口气,多少恢复了些力气,以男子之礼抱拳道:“公子的手段,敏敏今夜领教了。寻刀一事,烦请务必上心。”
言罢,便要朝门口走去。
“等等。”
她脚步顿住,回眸望去,竟见公子殊荣慢条斯理地褪下了那枚曾抵在她生死要害上的翠玉扳指。
“今夜郡主既然带来了一颗夜明珠,我也不当吝啬。”
手腕随之一抖,那枚翠玉扳指稳稳地飞了过来。她几乎也是下意识地伸手一接。剔透晶莹、隐约还残留着对方一丝体温的触感落入她的掌心。
“送你了。”
公子殊荣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如同最后一片枯叶坠地。
赵敏将扳指攥紧,没有道谢,只深深看了公子殊荣一眼——还是那烛光,还是那深邃的阴影,以及笑不达眼底的那双眼睛。她压下心头悸动,不再有丝毫迟疑,转身推开了雅室的门。
楼下的喧哗声随即将她淹没。
没人关注她,赌徒们在自己的赌桌上神采飞扬,似乎用不疲累。衬得方才王府精锐的贸然闯入简直像一场短暂的幻梦。
坊外,是火把通明,映照着数十精兵森然肃立的阵列。王保保端坐马上,终于见到妹妹的身影从那毒窟里走出,心底是压抑不住的后怕。
“敏敏!你……”
赵敏径直走到他的马前,抬头迎上兄长视线,“哥,回府。”
王保保看到了妹妹苍白的脸色,也看到了她眼底那份熟悉的执拗,所有质问与责备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好,咱们这就回家去。”
亲兵立刻牵过一匹健马。
赵敏翻身上了马背,勒住缰绳,情不自禁地又朝发财坊望了一眼。
二楼一扇半开的窗后,莹莹的光映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是公子殊荣斜倚在窗边缓缓转动着她带来作筹码的那颗夜明珠。他的目光穿透黑暗,追随着远去的马蹄声直至消失在街角。
“屠龙刀……”
他踱回桌边,将夜明珠随意地抛在红木桌上。珠子滴溜溜地滚了几圈,最终停在了那只空酒杯旁。
酒液早已饮尽,独留下浅浅的印痕。
“让有些人以为自己快找到了……让另一些人相信刀在死对头手中……”
那么,这场赌局需要另一只筹码,一个足够分量又足够贪婪的靶子,还有足够可信的渠道来助他撒下一个弥天大谎。
发财坊……
这鱼龙混杂之地本就是消息的集散地。赌徒的醉语,输家的怨怼,赢家的狂言……他手下那些看似市侩的跑堂,甚至角落里醉醺醺的老赌棍,哪一个不是他精心编织的网眼?
公子殊荣走到雅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木柜前,随手一按。
咔哒——
一块木板悄然滑开,露出仅容一掌伸入的暗格。暗格内别无他物,只有一小叠素笺和一支细若牛毛的银针。
他取出一张素笺,指尖微颤,针尾便在纸上点出痕迹。或深或浅,或密或疏,初看毫无章法,末了才隐约觉察出这密密麻麻、凹凸交错的纹路,实则暗藏玄机。
公子殊荣吹了吹纸粉,才将其卷成细小的卷。然后踱至窗边,屈指在窗上叩了叩,唤了声:“初一。”
余音未散,一道黑影便撕裂夜幕,自高空俯冲而下!那是一只通体漆黑的鹰,钢钩般的利爪在昏暗中闪着寒光。
公子殊荣熟练地将纸卷塞入它爪上铜环的暗槽内,拍拍鹰背。
名为初一的黑鹰振翅而起,而一场搅动江湖的好戏也随之冲破夜色,即将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