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雾漫上山坳时,周芷若正站在岔路口捏紧了提灯。
山间的青石路到这里分了两道岔。按理说一条可去前山集镇,一条该是直通向武当的捷径。偏偏此刻雾气太浓,连路边的老松都被啃得只剩些模糊的轮廓,哪还辨得清方向?
她们清晨动身,已在山路上蹚了一日,干粮快见了底,若是走错了路,怕是要在林子里冻上一夜。静虚不禁喃喃道:“我印象里往前走十里就到集镇,镇里才有客栈,可这要是走错了……”
几人的呼吸声都放轻了,谁都知道这荒山野岭的厉害。
周芷若将灯举得更低了些。灯火撞在雾上,碎成一片朦胧的暖黄,勉强照见脚边几块嵌在泥里的青石板。她正欲提议攀上老树望路,忽闻左侧林子里传来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人踩着落叶慢慢走近。
她定睛一看,雾中缓缓浮起个身影。
一身月白,玉冠束发,手里悠悠地摇着柄折扇,扇面约摸题了些字,可惜墨色都快被雾洇没了。她瞧不清他的面貌,只觉得这人通身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度,没半点荒山野岭赶路的仓皇。
一时间,周芷若脑子里闪过了好几份志怪话本。她正思忖是否要开口搭话,却见那人蓦地抬手,往左侧岔路的松树枝上一挂,折扇便在枝桠上晃晃悠悠转了半圈,像只停在枝头的白鸟。
他一定瞧见了她们,却不说话,转身便继续慢悠悠往右侧林子走。几个呼吸间就只剩个淡影,像要融进这浓雾里。
“周师妹!”静迦低呼一声,指着左侧岔路,“你看那路——”
周芷若望去,雾不知何时散了些,那方向的石板上竟隐约显出车辙印,虽浅,却能看出是往集镇的方向;而右侧岔路的草长得齐膝深,显然少有人走。
是巧合么?
她提着灯走上前。但见那扇骨是檀木的,边缘温润发亮,显然是常被人摩挲的。她伸手翻动扇面,露出背面几行小字:“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
江湖中人素来不拘小节,不会带这样华而不实的物件。
就在周芷若疑虑稍解之时,忽然又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来。这扇面上的笔迹虽是圆润的小楷,偏那“啼”字的最后一笔,不知为何竟藏着点凌厉。不像软笔所写,倒像是……用剑尖划出来的?
“周师妹,走了!这雾散了些,正好赶路,到了集镇就能歇脚啦。”
周芷若“嗯”了一声,倏地收回手,却嗅到一股淡淡的檀香随动作混入呼吸,温暖醇厚,一时竟压过了山里的湿寒气。
不过,静虚所言不错,雾气确实浅了。
灯火能照得更远,连石板缝里的青苔也看得清了。而那车辙印一路往前,要将她们往人烟处引去。
四人方才都见着了那位神秘公子,只有周芷若一直若有所思,丁敏君便故意凑过来说:“师妹,方才那人文质彬彬的,多像话本里写的世家公子。”
周芷若没搭理她,只是眼前又不自觉晃起了那抹月白。
她想起师父说的“江湖多诡诈”……可方才那人似被雾洗过的月,萍水相逢,算计该在何处呢?
峨眉派几人往前又走了两里,雾气彻底散了,已能望见远处集镇的灯火。大家都松了口气,脚步也轻快起来。唯有周芷若走得慢了些,偶尔望向身后的来路,总觉得那片雾里还立着个人影,静静地看着她们远去。
直到四人彻底走远,公子殊荣才从树后缓步走出。折扇已被他重新取回,他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片浅影,遮住了浅绿的瞳仁。
周芷若。
她是峨眉派第四代最小的女弟子,天资卓绝,性子沉静,颇得灭绝喜爱。今日一见,倒透着一种聪明的警觉,比信中写得有趣些。
白日里收到的密信上,如他所谋划的,是说六大派主战之声甚嚣尘上,灭绝师太更是直接派出峨眉弟子携她亲笔手信前往各派,预备共商讨伐魔教之大计。
赵敏虽为女流,但实在是绝顶的聪明人。一听见江湖上有消息传来立刻闻风而动,辅以手下精兵强将,假扮成明教中人四处煽风点火、栽赃嫁祸。
起初,公子殊荣尚且兴味盎然,看掌门、长老们被自己的计策和赵敏的推波助澜撩拨得怒火中烧,一步步踏入他俩精心编织的罗网。那份将天下英雄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确实令人着迷。
可如今呢?
这掌控感逐渐味同嚼蜡。
那些自以为在奋勇前行的所谓名门正派,已不需他再费心思去引导了。他只需等等,再等等……便可以看到期待已久的烈火燎原。
但是,等待的过程太无趣了。
赵敏说得不错,尝过了搅弄风云的快感,要他再回到从前日日饮酒、逗鸟、与市井之徒在赌桌上一分胜负的日子,未免也太残忍了些。他闲得骨头缝里都透着难耐的痒意,恨不得立马做点什么。
于是,当听说灭绝师太将派出手下得力弟子带着亲笔信函前往各派联合时,他就动身了。
浓雾、岔路、迷途的峨眉派弟子……多有趣的组合。
她们选择了相信那条车辙印,或者说,相信了他留下的那个看似不经意的指引。这很正常,人在困境中总会抓住任何看似合理的希望。
真正让公子殊荣提起兴趣的,倒是最小的这个峨眉弟子的反应。
他借着浓雾隐在林中,看周芷若一路如何安抚师姐,如何在岔路前犹豫,如何在触碰扇面时指尖微颤——对!她一定发现了他刻意留下的一笔异常,否则,不会在那里站那么久。
这挂在松树上的折扇原是想留作一个引子,一个日后牵扯出些许涟漪的契机。没想到这姑娘骨子里又韧又防备,竟没顺手收下这无主之物。
也好,有些东西,留着悬念才更有意思。
公子殊荣将折扇收拢,“咔”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山坳里格外清晰。又抬头望向集镇的方向,心想:没了雾气遮掩,以她们的脚程,此刻想必已到山脚下了吧?
山下集镇的客栈里,油灯昏黄。
周芷若铺开信纸,笔尖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静虚和静迦早已睡熟,鼻息匀净,只有丁敏君翻了个身,嘟囔了句梦话。
她望着窗纸上摇曳的树影,一股檀香忽然漫了上来。哪里来的香味?倒像是从记忆深处钻出来的,混着集镇客栈里劣质的油灯味,生出几分奇异的暖意。
她猛然回神,笔尖在纸上点出了个墨团,像颗心,沉甸甸的坠着。
“潇潇暮雨子规啼……”
笔尖划过,她模仿着那扇面上 “啼” 字最后一笔的锋锐——分明是读书人写的小楷,偏藏着刀剑的戾气。那个人究竟是丁师姐口中文质彬彬的世家公子,还是温润的皮囊下暗藏玄机?
窗外忽然掠过一道黑影,快得像风。
周芷若立刻按住桌角的剑,却见那黑影在檐角停了停,展开翅膀,又转眼消失在夜色里。
是信鸽?
不对,那体型倒像是鹰。
她仍不很放心,又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缝。
夜已很深了,先前指引她们的点点灯火已尽数熄灭。好在今夜明月高悬,能瞧见那可恶的雾不知何时又起来了,漫到半山腰,将她们的来时路彻底吞了去。
除此之外,这就是一个很安宁的夜晚。
她收回目光,正要合窗就寝,却在余光里瞥见一道影子从街角走出来,像踩着云,一步步靠近。
是那个人!
那个在雾中出现又消失、仿佛将月色穿在身上的神秘公子。
此刻,他仍是缓步而来,手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串糖葫芦,在月光下红得发亮。她看见他在客栈对面的酒肆门口停了,仰头咬下最后一颗,糖衣碎在齿间的脆响仿佛顺着夜风飘了过来。
然后,他忽然侧过头,隔着一条街的距离,隔着层薄薄的窗纸,朝她的方向望了过来。
周芷若猛地后退,撞在桌角上,疼得闷哼一声。
等她心有惴惴地再扒着窗缝看时,酒肆门口已空无一人,只有串糖葫芦的竹签扔在地上,被夜风吹得滚了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