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画皮鬼 第1章 第一章 发财坊

子时三刻，寒夜如墨，仅一座赌坊浸出幽光。朱漆门廊下，三尺匾额高悬“发财”二字，坊中烛火烁烁，人影被扭曲而拉长，交错而斑驳。

骰盅扣桌，声如惊雷。三枚骨骰在急促的呼吸声中撞壁，急停。

“一、二、三——小！”

唱筹声未落，已如油锅炸开。偏偏二楼雅室垂着竹帘与绫罗，似是坊中一片净土。

清平调，胡旋舞。

自西域而来的舞姬带来一阵叮咚清脆的响声，与曲调恰恰相合。

是铃铛，是系在纤细脚踝上的一只精巧的银铃，当她轻盈地跃上赌桌，便叫在场所有人瞧见了它。琵琶声变，弦音由慢转快愈显激昂，胡姬随之旋转腾跃，轻盈可比飞燕。

乐声中，铃声中，忽然一个声音说：“哎呀，我赢了。”

“公子殊荣，你欺人太甚！”

有人拍桌而起。被掷出的酒杯撞桌而碎，乐声一滞，惊得胡姬身子一歪。

赌桌前，有人将美人接入怀中，飞溅的琉璃残片不知怎的在他袖袍下转了个弯儿，尽数刺向这无礼商人。“咱们说好了，离卦者胡旋舞，坎卦者饮鸩酒。又不是要你的命，怎么不可随之起舞呢？”

悠悠说话声中，商人捂住脖颈，鲜血汩汩地从指缝冒出。当跌下桌的胡姬缓缓从公子殊荣怀中爬出，他已瘫软在地，再无声息。

公子殊荣抬手招了招，就有赌坊的人从角落出来将尸体拖下去。待鲜血也被拭干净了，他才看向对面，微笑道：“赵公子，到你了。”

烛火猛地窜高，映得这位姓赵的公子面若寒霜。他瞧上去年纪很轻，却很镇定，方才商人毙命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惶早不见了踪影。

他定了定心神，从怀中掏出一只木盒放在桌上，见公子殊荣无动于衷才缓缓揭开，道：“此乃南海所得夜明珠，价值不菲。我以此作为注，不知公子可愿一赌？”

公子殊荣的目光一扫而过。比起这珍奇宝物，对面这人似乎更能引起他的兴致，“你倒舍得，只是这珠子……比性命如何？”

鼻息间的血腥气尚未散去，一句话就惊得人心头一跳。目光之所及，连那只骰盅都像极了蛰伏的凶兽，欲择人而噬。

赵公子不由地压低了嗓音，轻轻道：“当然是性命更重。但是，今夜赌局本该有彩头。”

这声音里的谨慎似乎逗笑了公子殊荣，他懒懒道：“放心，我没想要谁的命。夜明珠为注，赵公子想赌什么？”

“赌一桩买卖。”

“怎么玩？”

“咱们就比大小。三至十点为小，十一至十七点为大。豹子通杀，庄家赢！”赵公子伸手示意，“公子请摇盅。”

公子殊荣大概根本不在乎买卖是什么又是怎样玩法，他更无意炫技，修长的手指只如拈花一般，将骰盅极其平稳、极其缓慢地提离了桌面。

哒哒哒——

哒哒——

骰子撞击的声音异常沉闷、短促，渐渐的不再是杂乱无章的碰撞，更似一种叩击。

一下，两下，三下……

终于，那沉闷的叩击声也停止了。公子殊荣的手腕以一个极其微妙的角度轻轻一沉，骰盅被静静扣回了赌桌。

“麻烦替我开盅吧。”他说。

赵公子没推脱，把自己那只白皙得似乎此生都没干过粗活的手覆了上去，然后，缓缓抬起。那一刻连明灭的烛火也忍住了颤动，盅盖即将掀开，他袖中却突然弹出一股细若尘埃之物，射向公子殊荣面门！

难怪不曾推辞，原来他要替他开盅是正中了下怀。姓赵的料想对方全神贯注于骰盅揭晓的瞬息，绝无防备。

事实或也如此？

无色无味的粉末扑了过来，公子殊荣没有闪避，亦未闭气，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就盯着骰盅直到彻底揭开——

三枚骰子，赫然是三个六点。

豹子通杀！

那轻描淡写的声音又响起了，“哎呀，又是我赢了。”

哐当！

桌边那些“富商”一个个似被抽掉了脊梁骨，从座椅上跌了下去。本该入口的酒液尽洒，雅室内一时间香气四溢。赵公子大惊，下意识站起，却发现丹田空空，一股酸软更从四肢百骸爆发而来。

公子殊荣已然逼近！

他把他抵在二楼的栏杆上，烛光为他投下长长的阴影，将面前软得如棉絮的人完全笼罩其中。不知他又从哪里摸出了一只镶满五色宝石的小刀，凉嗖嗖地在姓赵的脸上比划了一下，又手指一拨，就令他——不，是她，露出一张艳若桃李的真容。

美……

她生得娇媚艳丽，尤其一双野心勃勃、在昏暗下依旧熠熠生辉的眼睛，比她亲手奉出的那颗夜明珠还要摄人心魄。

纵使是见惯了美人的公子殊荣也不禁心中一荡，手指一转，宝石小刀没入衣袖。他用翠玉扳指抵住了她的咽喉，半笑半嘲弄道：“如今胜负已分，我们终于可以好好谈谈了。”

“郡主！”

“富商”内力全失又浑身疲软，见主人落入敌手里哪敢轻举妄动？可人一慌便易漏破绽，这一声惊呼，恰恰叫破了这女扮男装之人的身份。

“郡主？汝阳王家的郡主？”

公子殊荣猜得不错，她确实是汝阳王察罕特穆尔的女儿，官封绍敏郡主。如今化用了一个汉名，姓赵名敏，行走江湖。

赵敏沉声道：“退出去，我与殊荣公子有要事相谈。”

他们面面相觑却不敢违逆，踉跄着退了出去，独留下室内二人。

这便是好说话的氛围了。

“瞧瞧，郡主娘娘天生贵体，就连耳朵也生得漂亮，在下多看两眼便瞧见了那环痕。”公子殊荣轻笑一声，抵在她咽喉的扳指微微加了一分力，迫得她不得不略略仰起头，“你那易容师傅做得实在粗糙，倒不如求求我，我帮你如何？”

“千面郎果然名不虚传。敏敏今日前来，确实对公子有所求。”

“郡主已是万人之上，要求的不会仅仅一个易容吧？”

“我知道公子从不与输家谈买卖，但接下来我要与公子赌的却非俗物，而是你的——前程。”

“郡主说笑了，一介赌徒何来前程？无非是今日赢，明日输，终究不知埋骨何处。”

“公子何必自谦？你手握发财坊，在龙蛇混杂之地将各方消息梳理得如掌上观纹；你袖袍翻飞，倒卷暗器，谈笑间取人性命，怕是江湖一流高手也未必能及！这等手段，这等心智，难道甘心困在这方寸赌坊之中？”

公子殊荣已知晓了赵敏此次来意。

果然，紧接着便听她直奔主题道：“我大元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凭公子的本事，封侯拜将，青史留名，岂不远胜在此与铜臭周旋？”

“郡主抬爱，在下惶恐。然而庙堂之上规矩太多，我散漫惯了怕是受不得这份苦。况且，郡主的招揽究竟是为替朝廷效力，还是为了替郡主你自己？”

“有何区别？”赵敏目光灼灼，纵使受制于人，气势依旧不弱于人，“为我效力，便是为朝廷效力，为天下效力！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公子是聪明人，当知自己的价值远不止一颗夜明珠。”

雅室内烛火摇曳，映得两人身影在绫罗竹帘上明明灭灭。公子殊荣微微俯身，靠近赵敏耳边，似叹息又似呢喃细语。

“为天下效力？郡主这张嘴，比你袖中的十香软筋散还要厉害三分呐。可惜啊……什么封侯拜将，青史留名，在我看来不过是将一副枷锁从这赌桌换到金銮殿罢了。”

“枷锁？”她扬了扬下巴示意楼下仍在喧嚣的赌徒，“公子以为这赌坊便是自由之地？与亡命徒周旋，与各路牛鬼蛇神打交道，究竟能带给你什么？金山银山，还是……如此廉价的掌控感？”

字字珠玑，穿透了楼下隐约传来的骰子碰撞与呼喝声，在这小小雅室间回荡。

“庙堂之锁，锁的是规矩方圆。我敏敏特穆尔效力朝廷，撬动江山社稷！公子武功了得却在赌桌上保一个胡姬的命，或是杀一个无礼商人，岂非暴殄天物？”

他不置可否，原本抵着赵敏咽喉的扳指却微微松动，“撬动江山社稷？好大的口气。就凭你？”

“就凭我敏敏特穆尔！”她毫不退缩，直视着他的眼瞳，“公子殊荣，你也不是汉人吧？”

赵敏先前只想得胜未曾注意，如今，命门受制于人，贴得近了才猛地察觉出异样来。只见传说中神鬼莫测的千面郎生着的一双眼较常人更浅，烛光微弱时，甚至暗暗地泛出一点不详的绿光。他眉眼深邃，轮廓硬挺，倘若这有点异域风情尚且能用易容捏造，但眼睛的颜色又如何骗人？

“原来如此，公子殊荣竟是色目人——那便更好了！汉人视我等为蛮夷，视你为异类，如今是我大元改朝换代坐了江山，乾坤已定，天命在我！色目人亦是我大元子民，凭公子的才智武功，为何不敢搅弄整个天下？”

“整个天下？”公子殊荣终于低低地笑了起来，“郡主设了好大一场赌局，已令我觉得有趣了。”

“公子既然生了兴致，不妨听敏敏再多说两句，再决定这买卖，做是不做？”

她顿了顿，红唇轻启，终于坦明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公子殊荣，我要你帮我，找到屠龙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