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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过情潮褪去昏昏欲睡的你，见过不睡觉抱着被子气鼓鼓的你，见过日上三竿赖床不起的你。
唯独没见过伤痕斑驳，面色苍白，死气沉沉的你。
人是在汴河水门边找到的。他的亲卫飞花宴后随着一同潜入暗道，趁着你周旋容鸢时把慕容延钊救下，未等折返寻你，五牙大舰就炸了。
他看着满身缠带的少女，寒姨送的那件衣服被利器刺的斑驳，裸露在外的躯干上烫痕、划痕、磕痕交错密布。
还有为她处理伤势时翻找出来的图纸，本就用桐油浸过一层的生绢被她用油纸仔细裹好。还有符节，被她藏在心口，应该替她挡了致命一击，两块玉上遍布裂纹豁口。
然后是那些信件。他有想过慕容延钊病的意外，没想过他女儿能下此狠手。飞花宴是因为河伯说容鸢有异，故而他顺水推舟要走符节阻她，顺带验证情报真伪，可没想到当晚突遭变故。
屋里围着的女医个个忙碌，他抬脚离去。
身世飘零，所幸在爱里长到十六岁，后家破人亡，又变成孤女。用一颗纯善之心行侠仗义，却在开封处处上当受骗。被他设局引诱，做了很多违背心意之事。
本以为棋子的死活无需挂怀，但此时的执棋之人觉得自己好像，对任何事都……无法掌控。
躬身的医正悄悄抬头，瞄了一眼神色不明的晋王，“夫……姑娘虽有旧疾，但…怕是受了什么刺激才情志衰竭，”他看着沉默的男人，犹豫片刻开口，“灵台烬灭，身体羸弱皆是九重。臣摸脉时，姑娘已无求生意志，全凭上苍造化。”
紫袍官员缓缓转身:“造化？太医署圣手，救人也听天由命？”
胡须发白的老头抖了抖，拱手回道:“殿下恕罪，臣等必将竭尽全力。只是生死之事不得强求。若姑娘心存活路，稍加休养便可生龙活虎，只是……”
“只是什么？”
老者身子又躬了一分:“只是实属伤了底子，怕是难以承嗣。”
他垂下眼睫。
子嗣么？晋王夫妇或许需要，但她本就不愿做宗妇，应该更不愿同他留一个骨血。
他是开封尹、是亲王，这个时候他…也不需要从任何人身上钻出来一个意外。
之前看过的那些话本里说，用孩子就可以牵住一个女人。
现在看来，她不会，顶多等自己想有后的时候把他当花采一下借个种，然后拍拍屁股潇洒走人。
而他现在，也不能。
片刻未得回应，老者有些累了，思忖一番开口:“不过无妨，姑娘还年轻，修养两年还是……”
“下去吧。”
老头如释重负哎了一声，作揖退下。
一日，她悄无声息。
二日，他继续在朝上舌战群儒。
七日，她夜间气息弱了几分。
八日，太医署众人登门，建议考虑后事。
九日，孙老悄悄命人采备丧仪用物。
十一日，他把冒出的胡茬细细刮走，看着她有些灰白的面色，将书案搬到她榻前。
不论生死，可以第一时间知晓。
生，他…要问问在五牙大舰发生了什么。
死，他便……天愈发炎热，好把她赶紧埋了。
埋哪里？和自己上了玉碟的女人，埋在皇陵？可赵宋初建，怕是没有她能用的寝穴。
埋在不羡仙？也好。是这外乡人的故里。
他揉了揉眉心，许是因为这几日在朝中应对的冷言讥嘲太多，怎的开始胡思乱想了。
雕梁画栋池榭相映的晋王府近日愈发凝重，府内众人最怕去后院，不光有阴气森森的女人，还有冷若冰霜的男人。
“老大！老大！”
床上的女人仿佛被呼喊声吵醒，动了两下，偏头看到一个小孩。
这小孩见她醒了，高兴地跳起来：“太好啦！把你送到家，我的使命完成，老大，我走啦！”说着就头也不回的往外跑。
女人却忽生蛮力，从床上滚下来拔腿要追。在案前的男人手一抖，墨汁溅了两滴，惊愕抬眼。
女人顾不得身上刺痛，弓着身子扯着碍事的缠带踉跄两步，终究还是双腿无力地摔到地上，扒着青砖一点点爬去。
“红线！红线！”女人双目泫然，枯瘦的手颤颤巍巍地往身上胡乱摸着，双膝用尽力气往前碾去，“我带松子糖了……你别走……回来……回来看看我……”
刚靠近屋门的侍女惊呼，手里的东西碎了一地，“夫人！”
一个身影从旁跨步而来，拽住挣扎的女人。她猛地扭头，癫狂地抓着他的衣服，目眦满赤地晃着他：“赵光义，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孩跑出去了？你快去追！快去追啊……”
被点到名的男人不知被哪个字定住，表情微微凝固，没有回她。女人想甩开他的手，挣扎着想要起身。她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痛哭流涕：“我求求你，我好痛，我跑不动，你快去追……”
男人微微颤抖的手抚住她的肩膀，小心将她的身子扳向自己，眸光不忍的开口：“……没有人，刚刚没有人。”
女人愣住，又扭头看了一眼。
日光明媚地照在庭院，照碎了她的所有希望。
她回身看着男人，青丝湿漉漉地粘在失血的唇上，大颗大颗的珠泪从通红的眼眶中滚落：“没有……对……这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家……”说着就开始到处摸索，忽然又似想起什么，伏在地上笑一声哭一声：“家在哪儿啊……，为什么都不要我……”
“我为什么……没有家啊……”
屋外闻声而来的众人识趣退下，赵光义将她轻轻拉向自己。他很想紧紧搂着她，又怕碰到她的伤口，只好将她掩在肩头。
听着耳旁渐渐微弱的哭声，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看多了怪异志摘。此时身上的锦缎好像和骨肉长在一起。
他的肋间被这个女人紧紧拽着朝服的手，扯得生疼。
……
你醒了，头顶的帷幔让你有些恍惚，明明前几日自己睁眼看到的……不是这里。
你不由得开始愣神，前几日过得太幸福。金明池的那场火仿佛让时光倒流，把你扔回了那个让人魂牵梦绕的故里。
开坛宴盛大至极，在乡亲们的簇拥下，你作为少东家亲自上阵，把火花打的绚丽。磷光点点与银花同辉，周红线说，这是寒姨派周叔特意去开封的银销铺买的，她兴奋的比划着，最贵的烟火！你点点头，怪不得那么好看，花老鼻子钱了！
不过这开封，听着就是个讨厌的地方，城里人套路深，你才不要去。
只是在河边炸鱼惹鹅多日也不见寒姨江叔，每当你打听起来，众人皆是怪异神色，连周红线也是。你讪讪闭嘴，大人的事小孩不多问。直到最后一日，周红线正笨手笨脚的为你扎发，你看着鬓边溜出来的发丝，感叹了一句还是家里好，头顶的小手却蓦地停住。
"老大……"
听着小孩有些异样的声音，你回头看她:"怎么啦？这发型简单轻便，怎么把你为难成这样？"
她小小的身子颤的厉害，泪在眼眶里打转:"老大，你觉得在这里幸福吗？"
这话说的，你勾了一下她的鼻子:"周红线，你是不是抄书抄傻了？这是我的家啊，在家里怎么会不幸福？"
她吸了一下鼻子，用袖子抹抹眼角:"可是江大侠寒娘子，还有好多人都不在，你不想去找他们吗？"
这下轮到你愣住，你还是个小孩，他们这些江湖上的事情你一点也不想沾惹，只想在不羡仙这片世外桃源做一辈子逍遥自在的少东家。
见你不说话，周红线摆了个笑出来，拉着你的手，小孩此时力大无比，你被拽的起身，只得跟着上前。
"老大，我带你去个地方！"
"诶……？去哪里？"
"老大，秘密不能提前说哦——"
"行行行，可你今天不是要去买松子糖吗？"
她闻言转身。阳光明媚，把稚颜笼在光晕中，你有些眼花，只听见她吸着鼻子开口，
"这些天你日日给我买，今天吃腻了——老大！要抓紧啦！"
你们跑在清河的芳草，穿过茂密的竹林，未等反应过来，眼前忽的变为一片白地。
凄冷的弯月勾在天边，周遭飘来挥之不去的腥气，烈火灼过的焦味直冲脑门。你捂住额头，四处找寻周红线，视线模糊之际，一条发光的红绸晃在眼前。
你清醒几分，眼前脸蛋红扑扑的小孩叉腰问你，说好的跟紧她呢？
你哑然一笑，抓住她的手，任由她带着你前奔。
身边的景象不知扭曲了几次，她旁若无人的领着你，大摇大摆的在一座繁华的城里上蹿下跳。你刚想惊叹这摇红女侠真是厉害，下一秒却见她在官兵重重把守下把你带进一座豪华庭院。
看着那些侍女小厮，旁边的屋里好像还有一群医者？你赶忙拉住她:"你老大不会治病啊——"
她好像松了口气，抬头看你，眼里是你读不懂的情绪，"老大，你能。…只有你能治。"
你犹豫着上前靠近，这屋里的人真没礼貌，救世大侠来了也不招呼一下，看都不看你一眼。
你好奇瞅着，榻里躺着的人让你心惊。模样似你九成九，只是瘦的干巴，瞧着分明…分明是个死人。你震悚回身，周红线不知怎的越来越远，她笑着朝你挥手，小小的脸上全是泪水:"老大，我的使命完成啦，你晚个一百年再来找我…"
脑中一片空白，你绝望般向前猛抓，身子却不受控制的浮起。
眼前雾茫茫一晃，你被定到这女人身体里，潮水般的画面涌的你头痛欲裂。你试图操纵这具肉身爬起，可只能跌落在地，手脚并用的往前爬去。你听到有人惊呼，又看到一个男人踉跄趋前，企图把你拽住，然后……？
你忘记了，只记得自己万念俱灰，丧家之犬般狼狈的趴在地上，好像又被人揽起。
回忆散了。
"红……"
你想呼唤那个名字，嗓子哑的发干，旁边发出响动，一杯水递到你跟前。
是那个揽着你的男人。
他把你扶着坐起。清甜入喉，你看着他的脸:"府尹大人，怎么严肃的像在审犯人。"
他不说话，你瞅着他冷冰冰的面容，缓缓抬手，指腹顺利触到他微刺的胡茬。摸着向下，放在他嘴角两侧，轻轻上拨。
"大人，还是笑起来好看啊。"
他抓住你的手腕，半晌又挪开，"那个小孩是谁？"
你愣了一下，是谁啊……
"她叫红线，"想了一下，你轻轻开口，"是我在清河的好朋友，可惜…已经不在了。"
赵光义想到了那个一河之隔的大案，那个张贴在江湖闻风榜上悲惨的故事。他低眸接过杯子，把你的手放回锦被。
四处静谧，唯有呼吸声清晰可闻。你看着他垂下去的眼睫，打破沉默，
“我们家乡有个习俗，成婚女子三日后要回家归宁。”
四目相对。
你笑了一下:"赵光义，陪我去趟清河吧。"
舌灿莲花的开封尹在朝堂上同一群老狐狸斗智斗勇月余后，竟潇潇洒洒的告了假。
被太医署那群老头子嘱着休整了至少半月，这还是第一次上街。他换了那件月白便服，你被侍女裹着严严实实的衣裙，走到麦香集码头
撑篙的是张错，今日他穿的朴素，头上没戴那个只有半块的傩面。
见你挑眉，张错莞尔拱手:"真让某好等，今日二马忙碌，托在下送二位去清河。"
你跨步上船:"真是奇了，这人今日工都不打。"
灵光一闪，你扭头看了看晋中原，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怎么把这茬忘了，这俩一个用刀指，一个被指走了芳心。
害羞是正常的嘛！
晋中原看着你八卦的眼神，眉尾微扬，睨了回去。
而他现在，也不能。
————— 赵老二，为啥现在不能啊，好难猜啊好难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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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半生不熟-第十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