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园。
此地本是于数百年前狐人巧匠打造的园林洞天,以供游客们休憩闲游,赋诗宴饮。后来十王司接管此处,在这里置炉关押岁阳,人烟渐少,显得愈发荒凉。再加上这个洞天永远不见明亮的天光,更是使得这园子成了某些人眼中阴森恐怖的地界。
“来这里做什么?邀我听戏赏曲?”在丹枫的印象里,这个绥园还是个才建成不久的新鲜去处。
最后一场战事前,景元还跟他们说,有个擅琴的持明艺人目睹饮月君唤得鳞渊潮动的奇景,心潮澎湃,谱成琴曲后将于绥园献奏。
待云骑再次凯旋,各处洞天都要共同欢庆。
谁知战事虽捷……
景元怀抱一坛酒,脸上常年不改的微笑似乎淡了些,目光往某个方向略略扫过:“憾哉,非也。”
他这句用词文绉绉的,像是应星才会经常说的。语调倒不像应星。应星用这句话怼在每个人面上的那些时刻,神情必是狷狂恣意、傲气凌然的。
应星可不会露出失魂落魄的样子。
丹枫方才恍惚片刻,就发现自己已然被景元带到绥园边上山石堆积的崖道上。
一路行来,这处四下所见,道路两旁,垒着冰冷无机的石块,立着大大小小其上刻字的碑,有的碑前还搁着不见明火的电子香,静静投影出飘摇而上的轻烟。石头缝隙角落里伸出几枝毫无生机的不知名木,伸至头顶的光秃秃枝丫上挂着传统式样的纸鸢。
两人在走了一段时间,来到一处洞口,洞外视野开阔,脚前是再无前路的崖边,天光晦暗,幽暗的烟雾堆积成缭绕洞天的厚重云层。
丹枫放眼望去,这崖下竟是层层叠叠、不可计数的石碑共筑而成的冢。
站在丹枫身旁的景元脸上笑意不再,神情肃穆:“此乃云骑军英烈冢。”
“七百年来,我军治下英勇壮烈的云骑将士不知凡几。此处是云骑军内部所设立,用来纪念他们精神与贡献的纪念之处。”
罗浮上原本不曾设立此类事物。
这处纪念冢是景元任职罗浮将军二百年后,通过六御同意后设立,仅供云骑军内部兵将及其家眷感怀悼念所用。
景元示意丹枫看向一处靠后的石碑。
“你定还记得我们当初途经婆娑什耶伽星域的时候,遭遇那里的异化丰饶孽物追杀,师父与你合力断后,又有应星哥及时找来援兵,才将我与白珩姐安然救回。”
“那时候我们断言那地段太过偏远,又环境特殊,孽物强悍异常,只怕不好急于一时,须得来日徐徐图之。”
丹枫眼中光亮一动。
那件事不过才发生于数年前,自然不会忘。
“你成功解决掉那处大患了。”丹枫的语气只有肯定,没有丝毫迟疑。
景元笑了,只是那笑容复杂得很。其中有点自豪骄傲,却不像为自己邀功,有些苦涩哀伤,又不似郁结怨艾的地步。
他的轻轻一声“哈”,说不清到底是笑声还是叹息。
他说:“在我……接任将军五十年后,我便开始着手准备,确是‘徐徐图之’了,直到一百年后时机成熟,罗浮才抵达那里,将一切孽物清扫殆尽。”
“然而及时我提前布局了那么长时间,做了多少准备,定下多少预案……战争,不可能全然没有牺牲。”
打败仗会死人,难道打胜仗就不会了吗?
“我的身前不再有其他任何人,一切命令从此都出于吾口。或战或退,或死或生。”这位仙舟罗浮的将军负手而立,望向那些数百年来在他的守护下到底还是无法被保全的罗浮亡卒。
“年少顽劣时,我也曾假想过为君为将该是一种怎样的体验。腾骁将军与饮月君合力大破敌军、卫蔽仙舟的事迹总叫小子心潮澎湃。”
“有一回云骑大军班师回归,民心所向,夹道相迎,万众热切地欢呼,庆贺又一次胜利。那时尚且稚气的我同带我出门观看的家人说——”
“大丈夫当如是!”
他好似又回到意气风发的正当年少之时,眉宇飞扬,锋芒毕露,绚烂如初升朝阳,蓬勃生机。
“于是我不顾家人的劝说,不肯依照他们的企盼走上那条他们预定的安稳道路,而是加入了云骑军。我自认聪颖过人,智计无双,谋无遗策,定能在云骑中大展身手,做出一番事业,甚至为云骑护卫仙舟之责贡献我的一份力量。”
“景元,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景元的智谋实在是世所罕见,否则也不会在刚入云骑不久时就叫诸位大人们对他又爱惜又头疼。他也一次又一次凭借智计与谋算力挽狂澜,建功无数,赢得所有人的信赖。
但丹枫倒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些,以往这小子从来不肯被当作一个孩子来看待,相处时常常会表现得比成熟的大人还靠谱、更加令人安心。
景元摇了摇头:“那不一样。”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丹枫一眼,下意识重复道:“不一样的。饮月君,你或许懂得。”
丹枫迷茫地思忖少顷,还是未能理解景元所指为何。
见丹枫如此反应,景元恍然:“看来你不知。”他想了想,“是了,你从出生起便已然处于这个位置上,自然没有另一个视角来作对比。”
“看来只我能有如此体会。”景元露出一个丹枫再熟悉不过的得意笑容,这小子往常胜过应星或是白珩时便如此笑。
丹枫被他一激,好胜心登时窜出:“何解?”
景元那双似光澄澈如金耀眼的眸子与之对视,道:“是权,是责,亦是担当。”
他的每一个判断、每一个指令,都将决定罗浮命运的航向与偏转,仙舟之上数亿万民众死生所系。
刚坐上这个位置的那年,即使有状况不佳的镜流师父在侧予他支持,他的内心也实在承受着莫大的压力。
哪怕七百年过去,景元做每一个决策时依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深思熟虑,慎之又慎。是以,他深知太卜符玄要想成为一位仙舟将军还需要什么,将她的耐心一再打磨。
丹枫闻言,似懂非懂。景元所说的为君之心,他自然能够明白,可龙尊毕竟不曾有过下面底层民众的生活,缺失了另一个视角,因而无法想象那种虽然无权无责、却只要过自己日子就好的生活。
景元无奈叹息,不再说自己,转而提及过去的战友与下属们:“说起来,丹枫哥,你可记得一名叫做扶摇的持明?她在那场乱事之后回到罗浮,找到我说要为云骑效力。”
“她说她不相信持明龙尊会背叛持明族,也不相信丹枫大人会背弃与仙舟的盟誓,但是既然判决已下,饮月君并无异议,反而甘愿伏诛,那么她只能认下这份罪状。所以她想为此赎罪。”
“她在战场上很拼命,总是不顾惜自己。一路从最低无衔的小卒升到我常用的得力将士,九死一生,从无二话,若不是因着她的持明体质与出色的云吟术法总能为自己吊住一口气,恐怕早就彻底亡于哪次惨烈的战役中了。”
“她是个顽强的战士。不过,她除了第一回,此后再不肯同我说起你。她应当是自始至终一直相信你的啊?”
丹枫听到这个持明的名字,脑海当即闪回那道将他与应星牢牢护卫在身后的背影,杂乱的血色与暗影从记忆深处涌出,张牙舞爪地侵蚀他的理智:“……呃!”
“丹枫哥!”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丹枫,焦急担忧的话语在耳畔声声呼唤。
这样热乎乎的温度,通常为持明所不喜。
但丹枫的理性再次艰难回归,熟练地将躁动的龙心压制下去时,他在这如恒星灼烧炙烤般的环绕中,却觉得安心。
景元柔软而蓬松的白发落在丹枫面前,很快又收了回去。
见丹枫清醒,景元可算松了口气。
还好没有大变龙身,在这绥园闹他一场。
“丹枫哥,你还好么?”
“无事。”丹枫借力站稳身形,两道影子就此分开。
景元担忧的眼神一再递过来,丹枫只接着方才的问题答道:“那个年轻人,她的蒙师抟风,死于那场乱事……没能再蜕生。”
抟风是尊奉丹枫的龙师一派里,与他关系算得上亲近的一位持明。
持明生而无父母亲眷,唯有族中分派教导生活的蒙师,情同他族之亲长。
抟风还曾对他抱怨过持明稚童实在顽劣,难以管教,那神情中的欢欣与甜蜜历历在目。
可抟风却连蜕生再轮回的机会都无,再见那熟悉面目的念想都再没有了……
那场乱事中逝去的生命不止抟风一个。
死亡就是彻底的失去。
锥心之痛再次扎得饮月君微微颤抖起来。
温热的手掌覆于额上。
丹枫抬眼,看到景元脸上的神情,正如景元眸中倒影的丹枫面上神情。
“好痛啊,饮月君。”景元将军如是道,轻轻的。
龙尊一把攥住那只手掌,用尽浑身解数抵御阵阵疼痛。
他们能够感同身受那种痛苦,来自那些因着他们的决策而发生的不可挽回的一切失去。
真的还有人在看吗?为什么没有催更的痕迹……[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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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为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