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回握住丹枫的手掌,紧了紧,感受着那份不再是鲜活生命的温度,又一次确定丹枫并未真正完全复活的事实。
无论心间百种滋味、脑中万千思绪,他面上神色仍旧是单纯一副模样。
他这些剖析自我的话语是真,想要向眼前这道曾经追寻的身影倾诉的心绪是真,那些磨砺与抉择带给他的疼痛与负担也是真。
但罗浮仙舟的神策将军明面上所显露的永远只会是冰山一角。
他的谋算与真心从来并存。
有些时候,被他置于棋盘上的弈者毫无所觉,但偶尔,机敏之人其实能够觉察他的意向,却还是顺应了他的所愿——
正如眼前的饮月君,景元将军曾经肝胆相照、并肩作战的挚友,对彼此的了解足以令他们心照不宣。
丹枫接受了这套动之以情的奉劝。他本也没打算再做什么会影响罗浮与持明之事。
景元的谨慎与近乎残酷的理智,丹枫能够理解,也颇为欣慰。
世事难料。
于丹枫而言,不久前还是个朝气蓬勃、年轻小子的云骑骁卫小景元,晃眼的工夫就变成偌大一个成熟稳重、历经沧桑的罗浮老将军,丹枫如何能够一下子将自己的心态转变过来呢。
可景元在向他证明,向他展现,这七百年的光阴,确确实实的磨砺。
景元要告诉丹枫,龙尊所经历的许多,将军也会经历,饮月君所承受的许多痛苦,神策将军也曾感同身受,丹枫的生命长度,景元亦已达成。
丹枫缓缓抽气,平复心绪,垂眼看景元开启酒坛,俯身为英魂奉上幽香陈酿。
将军的身上从未见什么高高在上的矜傲,此刻更是仿佛要低到尘土里。
细长的酒液浇下,没入昏暗的幽夜之中,融进无尽忧思与怅惘。
丹枫默默等候着,待景元倒空那一坛祭酒。
坛子空了。
景元将之抖了抖,于是最后几滴酒液也尽数洒落。
“……扫墓之时心绪难平倒也正常。若你实在感伤……我可以暂做慰藉。”丹枫甚少说温情话语,但他本质上也是个体贴的性子,只不过安慰起人来总是直白而笨拙。
尤其在他眼中的景元,失去了太多,此时此刻倘若有个昔日亲近的师长或挚友在侧,许是能够给予些许抚慰。
景元摩挲着那个空坛子,没有跟从前年少时蹭到师父与哥哥姐姐们身边一样讨安慰,却又说道起来。
“饮月君也曾亲历,亦知晓仙舟罗浮常年无可避战,云骑的将军总归要先身士卒的,因而在任将军鲜有过百年的。”
是的,这点丹枫自然知晓。因为饮月君丹枫在位数百年间,共事过的罗浮将军便不止一位。
在罗浮上,将军迭代的速度,以往总是比龙尊更迅速。
“可难得的,我却在位迄今,已逾七百年。”景元感慨道。
这么七百年下来,战火纷飞,景元怎么可能孤身一人就扛下罗浮内外一切事物。甚至与以往的罗浮将军相比,还失却一位手腕过人的龙尊相助,以至于三族之一的持明族与六司之一的丹鼎司的情况都不同以往,更为棘手。
景元将军细数:在外,他也曾经有过性命相托、后背相靠的同袍战友,配合默契、如臂指使的将士副官们;在内,他也有过一起彻夜无眠、加班处理紧急要务的下属副手,无论对内时是否意见相左但总能共同对外的对头人物。
七百年了,哪怕是本该最长寿的仙舟人,也因着战事紧急,多有早逝牺牲者。而相对寿数短些的狐人与短生种的化外民,这些年在他身边更是来来去去,不知凡几。
而今战事稍歇,他寻得一个难得的好苗子。一如当年镜流师父教导他时那般,他也对彦卿寄予了厚望,悉心呵护,盼着弟子茁壮成长起来……就连接班人都又寻得了一个。眼下这个接班人出自太卜司,辨明休咎,法眼勘天,照理来说应当能比以往看好的接班人更能活……
景元说起那场持久的三百年征战。
联系到当年那场领养乌龙,那只执着等候了他一生的雪狮子咪咪,还有家中新养的真正的小狸奴……
丹枫静静陪伴在侧,听他将这七百年的风雨与喜悲娓娓道来。
最后,这位金眸依旧温暖的将军回望过去挚友:“虽说我们当初那不逾百年的时光,确确实实是我记忆里最怀念的青葱岁月……但我毕竟也已走过这七百年。丹枫哥,我的年纪现在比你还要大了呀。”
是了,八百岁“高龄”的神策将军不再是当初青涩的少年骁卫,景元此刻的岁数甚至已经超过蜕生前的饮月龙尊丹枫了。
龙尊怎么还能用看待孩子的眼光去怜惜一位老成的将军呢。
青色龙瞳如渊倒映出那澄澈如天光的金眸。
丹枫默然。
“本来该我安慰你的,怎么反倒像是你来宽慰我了。”长睫如羽垂落,遮掩去其中心念,“也好。这样看来,你的确是成熟了……果然一如往常那般稳重可靠。”
“丹枫哥可不要觉得失落。倘若觉得竟有些生疏了,那丹枫哥也可以唤景元一声哥来亲近亲近嘛。”
“丹枫哥现在还不到七百岁吧,已经小了景元两百岁了呢~”
丹枫:皮子痒了么?镜流不在,本尊的击云可还在。
景元:哈哈哈哈哈……
【景元部分差不多告一段落了,丹枫要去见应星了,最后一面,然后这趟意外就要结束啦。换丹恒回来。】碎碎念居然比正文还长了……我真是……
景元这一趟,公心不论,私心方面是为了丹枫能对景元安心。毕竟在丹枫眼里,云五就只留下景元一个人了,景元还是他们当中最小的那个孩子,他们几个从来一直都很关照少年景元。景元说自己这么些年已经经历过很多分分合合,心态都平常了,丹枫要再次离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早已习惯承受也能够承受。免得丹枫放不下心。
关于上一章,亲友帮我看过以后表示表述不够清楚。能力受限,我只好单独解释一下了。
个人浅见,请见谅。
景元成为将军后,他会担负起权力带来的责任,也会接受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代价。当然,每个抉择都是他能尽力做到的极致,但他并非完人,世上也不存在全然没有任何损失的好事。总有代价,总有缺憾。而他虽然有着豁达通透的心性,不会因那些避无可避的牺牲而陷入自我折磨的漩涡无法自拔,但是他也绝不会同其他漠视人命的统治者一样,他会记得那些失去,那些离开。
他的同袍,他的战友,他曾见过曾笑着言谈过的云骑将士,那些曾经活生生的人,绝不只是不是战报里冷冰冰的统计数字。
统治者、管理者每一个决策,都必然有其代价,或多或少,影响或大或小。
曾经他并非那个下达指令的人,那些牺牲与失去就足以令人感到悲伤,而当他坐到那个位置,其上再无别人,只有他背负起为君为将的这些,他会真切体会到腾骁将军与饮月君丹枫他们某些时刻的感受。
关于景元对腾骁将军与饮月君丹枫的憧憬与向往,这是某种推测:1.景元的语音说饮月君丹枫是他追寻的身影,此处从非cp角度谈论;2.镜流的语音说,在她生时,丹枫的威名世人传颂(具体的忘了,大致就是说丹枫名声很好很大);3.云五时期,丹枫已经是五六百岁末年持明了(持明大多七百岁蜕生),是持明族内大权独揽的龙尊;4.文案里说云骑的将军在任时间总是难以超过一百年,只有以谋略著称的神策将军景元打破了这个定例,所以饮月君丹枫一生**事过的罗浮将军必然不止腾骁将军,在腾骁之前起码有过两三个未知名讳的罗浮将军了。如月之恒,龙尊丹枫那时候的罗浮而言比罗浮将军还要令民众“习惯”、“熟悉”,接触的时间也更长。甚至一些狐人等寿命较短的民众,从出生到死亡都在饮月君丹枫所治期间,罗浮的将军百年一换,只有那轮高悬的冷月年年依旧,令人安心。套用景元对镜流的描述,明月虽始终显得不与人亲近,但无边的夜色中,哪有比始终当空的明月更亲近人的存在呢。是以,少年景元自出生起,耳中听着罗浮将军与饮月龙尊共治的盛景,在龙尊力排众议加入云骑后,那位武技超群的天才剑首更是与腾骁将军、龙尊一起在战场上拼杀出一番天地。哪个少年会不为此感到激情澎湃,豪气冲天呢?只是景元没想到,腾骁将军之后,饮月君蜕生,龙尊七百年缺位,反而他成为了超越当年饮月君在任时间的七百年将军,他成为了那轮升起就不再落下的罗浮之日。他超越了曾经憧憬向往的他曾追寻过的身影。景元目前是治军时间最长的将军,他成了走在最前头的那个。
再有就是本章的部分解释,关于长生种的悲哀——寿命论。
景元是天人亚种,仙舟本地的长生种,还因为超然豁达通透的心性,迄今一点魔阴身的迹象都没有,所以可见景元的寿命相当长。镜流在云五时期就千岁了,景元这个爱徒青出于蓝胜于蓝也绝非妄想。而景元周遭的人,要么天生寿数有限,要么心性远不如他。
举个例子,景元曾说驭空年轻时候是个挺活泼的性子,没想到后来能做司舵居然变得如此成熟稳重的形象。而驭空而今是姨姨年纪的狐人了。景元可以说能看着驭空从出生到后面寿终的。而持明族的寿数六七百岁,极端情况下在景元执政期间也足以蜕生轮回一两代持明了。同为天人亚种的仙舟人,恐怕景元早年结识的熟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
算下来,如雪狮子那样在景元身周来了又去的身影已经太多太多,他经历过的离别与失去也太多太多,远不止玩家所见所知的那点。
而他都承受下来了,他接纳命运予他的得与失,纷纷扰扰的红尘中,他一路从“无忧无虑的云骑新人”走来,到如今气息懒洋洋暖洋洋的难免怀念旧时的老将军。
他展现给丹枫的是,云五是他最怀念的一段时光,但到底不是他的全部。他人生更漫长的时光都作为一个将军,有过更多“新人”了。
反正景元这么好的人,七百年间一个新朋友都不曾有过——这怎么可能?只能说后来的朋友到底不及“初恋”地位般的云五罢了。
云五这趟,哎,就缺个镜流啊,丹枫见不了镜流啊……可惜可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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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