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生从不是让他省心的,从府里头把人接回来后谢云流就晓得这道理。他原以为高烧不退只是单因着邪祟侵扰,可未曾想纵是画了符又给对方煎了药,这精神气也不过维持了个把时辰,夜深又发起些低热来,怕是真在路上折腾累了,积劳堆成疾。
身旁整个人凉得跟刚从冰里头捞出来,居然还顾虑着在床上的距离,主动跟谢云流隔了长长一条泾。被毯都只虚虚盖了一半,也不知是在装个什么劲——谢云流看不下去,生怕药白煎又白喝,只得把人从床沿扯回来,三两下裹个紧,团得像颗粽。
李忘生被他抱着,不比昨夜那般放松,整个身子都僵硬。谢云流不知他这会儿为何学会了羞赧,现下要关心的唯有对方会不会再发热:“现在暖和些了吗?”
李忘生没看他眼睛,只是点点头:“谢道长浑身都热。”
“……是你身上太冷。”谢云流瞪他一眼,“你搁那害羞个什么劲?不是对我没感觉吗?少想些有的没的。”
李忘生想到他那句多了解,敛了眸没多吭声,在两人轻轻浅浅的呼吸中开了口:“在潞州丢的一魄,谢道长有头绪了没有?”
“早跟你说了,没有。”谢云流道,“除非你把那玉佩借我研究研究,我还能从里头琢磨出些门道来。”
他低头一瞧,李忘生又闭了眼开始装死。
如此不讲道理也不愿配合的病患还是第一次瞧见,谢云流翻个白眼,正想怼他几句不惧开水烫,对方手边那符便又开始亮起光,幽幽深深,跟李忘生腰间那玉佩一道,泛了一阵便灭——这玉佩又亮起来了,怪得很。
“外头有些情况。”高低拿不到玉佩,谢云流不再纠结,果断下了床,“夜深了怕是邪祟也冒头,我去瞧瞧,你别乱动。”
“麻烦谢道长了。”李忘生道完又缩回被里头安静地眠,看得谢云流眉头突突跳。
连句当心都不愿跟他说,哪有这样的人?他在心里头怪完人,重新起手绘了张符,借着光亮朝房外踱了几步便走出弯绕廊道。庭中竹被风刮得沙沙响,再迅些怕要把符上燃的火吹熄。
谢云流只得再驱些法力,可符上纹反而又黯淡,怕是邪祟被骤然燃起的火吓退,要逃到哪边儿去。他忙迈步跟上,直至绕到庭外井前,手中符才重新亮堂,明灭闪烁着,照出这水井全貌。
月亮恰好出了云,谢云流试探走近那井,低头一瞧,雾里看花又望月似的,盯着水面缓缓浮了张玉盘,缥缈不清得叫人想看得更明白些。谢云流眯眯眼,恍见个中一点红墨愈凝愈显,本以为是白玉盘中一点瑕,可待它彻底凝了,却是居中一点朱砂。
井里头哪来的朱砂?他登时反应过来,猛抬头才惊觉人已倾身去了半尺,再倒一些怕是就要坠入井中——井里头呢?遑论月亮,就连水都没有,枯井一只,独留井壁青苔纵横而已。
尽玩些把戏。
谢云流一掐诀,明火登时燎了井一圈,烧亮半边庭。
作怪的魂魄果然现了形,烟霞在火中散尽,熟悉的身形朦朦胧胧,透过白袍瞧不见躯壳,只能窥见井边缠上的几束无名花。
李忘生的眼神很责怪,被火围了一圈不敢乱动弹,只敢掸一掸未沾任何灰烬的衣袖。
“还以为哪来的邪祟在旁作祟,原是李公子丢的那一魄。”谢云流走近他,“别乱动啊,我帮你回该回的地儿去。”
他现下有了吕洞宾教的功法,最不惧这种不听话的魂魄。可自下山后,凡事都出乎意料得很,那魄竟是剜了他一眼,摇着头开了口:“我若是不想回,这位道长纵有诸般手艺,怕是也使不出来。”
“嘴倒挺硬。”谢云流没被他唬住,“看看是我这咒厉害些,还是你心定如海中针,真叫我奈何不得。”
他回忆着锦囊里头那术法,头一回掐诀却已然念得顺畅,符燃得轰烈,如此架势却未让眼前魄发怵几分——李忘生表情再平静不过,被术法烧了身也无悲无喜,反而盯得施法的人有些后背发凉。
咒念尽,李忘生周身被术法卷了通,本该落进符里头安居,可谢云流再抬眸,井上仍旧飘着那道魄,根本没被他那道术法勾了去。
谢云流不信邪,又念了一通,无果。
“你比上回来的人厉害些。”李忘生笑道,“只是早提点过道长,我不想回,你如何做都奈何不了我。”
“你若是真不想回,那在我们房外晃悠个什么劲?”谢云流皱眉,突然想到方才泛光的玉佩,“……那玉佩里头果然有些玄机。”
这玉跟字条写到一块去,怕就是驱动这术法的关键,无奈为何驱动,能否换成其他玩意儿,谢云流不爱钻研藏经阁里头那些册子,现下让他回忆一番,他也想不起来多少。
房内那个李忘生不愿把玉佩给他,那他只能从房外的李忘生身上找些线索,可后者也不吭声,任由骤然一阵风迷了谢云流的眼。
他再定睛,又是平静一口井。
“出来啊,告诉我为什么在房外头晃,又为什么不想回那身子里去。”谢云流对着井喊了通却没等来回信,只得恶狠狠开口威胁,“再不出来我燎你了啊。”
被威胁的突然从井口冒出了脑袋,吓谢云流一大跳。
月色惨白,魂魄活人气不足,眼下青黑也重,眉间砂洗不去那身阴气,简直像个鬼观音。
谢云流被他一双眼盯得后背冒汗,方要开口让他别装神弄鬼,就听李忘生轻轻笑一声,像恶作剧得了逞:“你燎吧,任三哥怎么说,我也不会跟你回去的。”
“关临淄王什么事?”谢云流瞪他一眼,还是将准备施符的手收回身后,“我明晚再来找你,届时你再想想。”
没回音,面前人一转头又钻去了井,一点动静不留下。
谢云流再低头一望,又是那片朱砂月,红的一点在井底荡。
——
睡了一夜总算把烧褪尽,李忘生缓缓睁了眼,寻常早该出门去的人却还在身旁睡得深,估计是昨晚驱邪驱累了,熬至夜深才能得空酣眠。
他不愿叨扰,想轻缓起个身却耐不过对方睡得太浅,被褥轻轻一动就将人吵醒。谢云流啧一声,被照进来的太阳刺得眼疼。
身上哪儿处疼了心情便不好,心情不好了总得有个泄力的点,李忘生腕被攥得紧,勒得泛红却也不吭声,叫谢云流更郁闷。
“怎么跟昨晚一副样子。”他叹口气,“被火烧了一圈不出声,半夜追着井问了一通也不肯出来,硬的软的都不吃,真倔。”
“倔什么?”李忘生没明白,“谢道长昨晚是遇见什么人了吗?”
谢云流囫囵摇摇头,想讲清昨晚之事,门环却正好被下人叩响,不等回应便闯进一股药香,萦着瓷碗送到了李忘生手中。
待他把药喝完,谢云流也不愿讲了,草草道一句去洗脸,再和他碰上面已是午膳。
一道饭吃得沉默,先开口的是李隆基:“谢道长这衣袍才穿不过一个时辰,怎么衣摆脏成这样?”
“帮您后院那口井除除草。”谢云流道,“可惜有株比较难除,捯饬半天也拽不下来,废我大力气——临淄王有何意见?”
“这种事何必劳烦谢道长出马,那井早被荒废,任杂草长着也好。”李隆基笑道,“若是实在介意,你下回叫管事去做,也不算抢了活计。”
“无事,反正我无聊得很。”谢云流看一眼李忘生,后者安静喝着汤,没掺和进两人要不要除草的话题里头去。
“无聊?无聊不如叫四弟陪你出去走走。”李隆基却道,“四弟意下如何?难得回趟潞州,不如上街去瞧瞧,带谢道长一道去,说不定一路上也能有趣些。”
谢云流心想这身子上街,怕是逛个一炷香就要累倒,一点意思也没得。他等着李忘生识相婉拒,对方却和李隆基汇一眼,到头来又是听话应下,家宴一散就招来车马,拉着谢云流一道上了车。
正巧赶上集市未歇,踏青的日子还未远,一路男女老少穿得皆是鲜妍夺目,显得李忘生一身白袍有些素寡,配着谢云流那身道袍,活像俩出家的来淡烟火气。
谢云流扶着他下车,李忘生摇摇头,帷帽层层叠叠披下,登时把脸盖个干净。
“还以为临淄王允许你出去走,是能让你抛头露面的意思。”谢云流道。
“跟三哥在一块,还是少得意忘形的好。”李忘生道,“辛苦谢道长拔完草还要陪我出来一趟,咱们就随便瞧瞧,早些回去吧。”
“要回去也得我说回去。”谢云流抱着胳膊,“这话让你说,总像是多不愿意和我出来玩似的。”
“所以谢道长是愿意同我出来的吗?”李忘生问。
谢云流顿了一瞬,而后迅速摇着头:“我不愿意同你出来玩。”
“……这样。”李忘生没明白,“那我替谢道长把心里话说了,为什么不可以?”
谢云流的表情阴晴不定,皱眉闭着目似是纠结忍耐许久,最终还是攥上他的腕:“问这么多有的没的,再问下去还有时间逛吗?”
“倒也是。”李忘生道,“谢道长总是想得比我周到。”
“……”被谢云流回头瞪了眼,“少说话。”
身后的人于是不再吭声,乖顺地任由他牵着腕。谢云流的掌心比他大一些,每每只有这时候,他才能瞧出对方是年长些的那位,只是平日作风实在寻不得几分靠谱,若是旁人来瞧绝对不愿意把命交由到这人手中。
李忘生指尖动了动,还是没挣开那只手,随他牵着攥着,不知要把人带到哪儿去。周边摊贩热闹一圈,奇珍却没多少,都是谢云流下山去长安城闲逛时能瞧见的玩意儿。他走马观花地逛,李忘生便也在后头迈着步跟,两人对这些首饰糕点无甚兴趣,穿过一道道花红柳绿,却骤然撞进如潮人群。一众百姓布衣素袍瞧不出权贵模样,捧着粥食被衿排排围成道圈,一瞧里头是位戴钗粉黛,被家仆侍女拥着,在一碗碗倒着粥。
不知哪家的官家小姐来布施。
粉黛掩着面笑盈盈,被人夸心善时脸也红扑得很,谢云流没多在意,李忘生却难得驻足多瞧了几眼,被扯了手才反应过来,再跟上却已然魂不守舍。
直到夕阳时分,两人将要改道回府,他也不见身后的人显露几分喜色。
谢云流心里叹一声这逛得果然太无聊,转过头问他心情如何。
李忘生愣了愣,点头点得迅速,又把话讲得完满不漏:“挺好,能和谢道长一道出来散心,自然是高兴的。”
他挣开谢云流的手,正想将帷帽揭下来,面前人却把他纱一掀,像阵来去突兀的风。
李忘生还未来得及震惊他突然凑上脸来的举措,眉心便一痛,原是对方掀了碍事的覆面,要给他额头来一记教训。
教训什么呢,李忘生又想不清楚,总觉得对方好像时时刻刻都在生气,但细细一想又琢磨不出自己的过错,虽然每每都顺着对方道了歉,心里却实在不服。
“真是呆子。”他听谢云流这么道,更是无奈:“……谢道长莫要再逾矩了。”
“谁先逾的矩?”被谢云流一句话又堵没了声,“都这关系了还和我讲逾矩,现下不开心了也不和我讲,你要和我装不熟装到什么时候?”
李忘生心想就是这种态度,这种需要事事向他报备的态度,好像他俩有多一见如故似的。
可能是在李隆基身边待久了,他竟不觉得此举恼人,毕竟前者也常有如此霸道举措,要他事事顺从又要他问心无愧,不准他心有旁骛也不准他抛头露面,事情多得很。
照理来说,这般态度应该不会再惹人注意了,他的兄长也是因着得不到他几句反馈,渐渐便不再同他聊些政务以外的事,可谢云流倒是偏爱迎难而上,硬的不行便来软的,似是认定自己总能有些手段撬开李忘生的嘴。
“你跟我说说吧,为什么心情不好?”谢云流问他,“你跟我出来一趟,嘴巴撇成这模样,回去后临淄王不得怪罪我?”
“想起些往事罢了,说不准再吹会儿风,这事就该散了。”李忘生道。
谢云流哦一声,走近他:“可今夜没风啊。”
那便别管了,早些回去吧。李忘生心里想着,腰上却随即搭上阵力道,眼前景色倏然变换,楼阁深深瞧不见,再定睛已然将整个泸州城落眼底。
李忘生低头一瞧,香客络绎不绝,竟是被带上了寺庙塔尖。
“你还敢往下看啊?”谢云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愣了神,这才反应过来对方那只手还在自己腰侧,“上回带重茂和他朋友一道上了酒楼屋顶,个个吓得乱叫,差点把官兵引过来。”
北海王的名擦着李忘生的耳过,很快就被庙顶风吹散,留不下任何印象。
“罢了。”他又听谢云流道,气息蹭着他耳廓,和眼前要沉底的太阳一样暖薰,“你呀,丢了尸狗的人,做什么都不怕。”
要是什么也不怕,那胸口应当也不会跳这般快。李忘生想。
真是奇怪,好像自昨日同对方喝了茶后,他的情况就一直不太对劲,面对着谢云流,却像迎着李隆基,总觉得止不住地紧张。
难不成谢道长也是个狠角色?他转过头,望着谢云流近在咫尺的脸,在瞧见对方眼底的愣神和慌乱后又没了头绪。
实在不像。
“盯着我瞧什么?”谢云流把他脑袋掰过去,肩上登时一阵暖意,是谢云流把袍子披在他身上,音量也放低了些,和风混在一起,竟还能叫他听个清晰,“瞧月亮吧,太阳快落下去了,没什么好看的。”
李忘生抬头,夜色渐沉,确实显出一盘月,上了庙顶后离他这般近,能瞧出这月圆得不太完满,还需等些时候。
“你瞧瞧吧,心情会好一些。”谢云流道,“不晓得你在郁闷什么,有我在你又死不了。”
“好。”他猜错了郁闷的由头,李忘生也没失望,“谢道长昨夜还说对魂魄没头绪,现下怎么又有信心了?”
“昨夜见到你魂魄了,鬼鬼祟祟在房外绕来绕去,应当是想回你身子里的样子。”谢云流道,“可我要收他了,他又不太愿意同我走。”
“很正常。”李忘生道,“一开始我也不想和你走。”
“……”谢云流翻个眼,“那你为什么还是跟我走了?”
李忘生笑了,又是那句话:“天晓得。”
“天啊地的,你就不能随着自己的想法来一回吗?”谢云流道,“不想跟我走就和管事说,他总不会像逼我一样去逼你。”
李忘生眨了眨眼,眸子登然沉了一湾水,平静无波,被月色照得晶亮。
“上回我按着自己想法干事,三哥第一回动了怒。”他道。
“你干什么了?”谢云流问,“把他账本烧了?”
李忘生笑了:“半夜想溜回家去。”
谢云流抬眉,很是纳罕:“你有家?”
“我没家。”李忘生摇摇头,“十二岁那场大病把我先前记的事都烧没了,那晚溜出去时自然也不知该去何处,在外头绕了一圈又从后院溜回庭里头,正巧碰上三哥派来找我的人。”
“他们把我扣在那儿,像押个囚犯似的。”李忘生无奈,“我等着三哥来平冤,没成想后头不仅挨了顿骂还领了顿罚。当时不明白,现下想想,若是我心思再坏些,这潞州别驾就该换个人来任。”
“……你那会儿很害怕吧?”谢云流沉思一会儿,“忧怖时最易丢魂,你在后院那缕魄,应当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是。”李忘生道,“所以我现下把当时的情况告诉谢道长了,你总该晓得该如何劝他回来了吧?”
“这我如何有头绪?难道要我像哄小孩一样去哄他?”谢云流嘁一声,“别担心啊,你回来了我们就跑,从此你和临淄王再也见不到了,见不到了自然也骂不到你,别害怕,回身子里去吧——我该这么说吗?”
“他爱不爱听这话我不晓得。”李忘生扬扬嘴角,“我只知道谢道长若是对我这么说了,我会放心跟着你跑得远些的。”
谢云流嘴唇动了动,眼睫被他这话惊得一颤:“……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谢道长也讨厌三哥。”李忘生道,“但他知道这事吗?”
谢云流愣在原地,如梦方醒般啊一声:“难怪他说我比先前来的人厉害些,这是把我错认成临淄王派来收他的了。”
“是。”李忘生道,“我在潞州最后几月,招来的邪祟常扰得三哥睡不着觉,他应当没少招道士来驱邪。”
“只是魂魄不比邪祟,学艺不精的普通道士,应当是察觉不到的。”谢云流思索一番,“可他又如何能挡住我的咒法?总不该真是师父教的东西出了问题……”
他骤然没了声,眼前闪过给李忘生送回的第一道魂魄,印象里头那魂魄也是这般不听话,他又是如何办的?念了咒法却收服不得,最后是靠是那道玉佩闪了光,将魂魄融进了李忘生体内。
难道师父给的术法也是如此,若是丢了那玉佩,就和寻常御火咒一般无二?
李忘生见他缄口,问道:“谢道长有思绪了没有?”
“……如果有这个玉佩。”谢云流看向他,“他再如何不想回来,也得听话的。”
李忘生撑着面颊,没对他这强取豪夺的作风多加评判,沉默又一次包围了,任夜风沙沙吹过。
“行了。”最后是谢云流无奈地轻笑起来,彻底投了降,“我会多劝劝他的,不会打你玉佩主意,不会逼你送东西给我。”
他看着李忘生的肩膀肉眼可见放松下来,却还要用一副早料如此的语气道:“我就知道,谢道长心肠是好的。”
“是啊,心肠真好。”谢云流道,“若是换旁人,我可不管这有的没的,利落些解决问题才是正道。”
也不知李忘生听懂他言外之意没有,他敛了敛眸,懒得等这呆子想通,转而慨道:“真瞧不出,你现在对临淄王这态度,当时居然会生出个那么讨厌他的魄来。”
“为什么呢?”他问,“若只是因着这次缉拿,寻常弟弟也只会害怕吧?”
他想一想,如果李隆基这胞弟不是李忘生而是李重茂,后者经了此事,应当会对这三哥从此又敬又惧,再如何,断不会生出讨厌的念头来。
“谢道长。”李忘生唤他一声,“咱们今日正巧撞见了官家小姐布施,你记得此事吗?”
“记得啊。”谢云流故意道,“你还多瞧她好几眼呢。”
李忘生扬扬嘴角:“你觉得她心善吗?”
他见谢云流点头,长出一口气,似是在叹:“谢道长觉得这是心善之举,可若是布施一事是出于维系名声的初衷,那这到底是不是善举呢?”
“都说君子论迹不论心,更何况你能问出这问题来,更是论迹论心之人,何苦为这问题所累?”谢云流道,“突然提起这事,莫不是你也布过施?”
李忘生点点头,欲言又止地看向谢云流,像是不知该不该说,帷纱在风中飘着荡,把他的脸又遮得朦朦胧。
谢云流又将那层纱掀了,叫他的眼睛能好好露出来:“怎么,终于想跟我唠唠过去事了?”
“对着旁人或许是唠不得的,但谢道长昨日毕竟说了那话,我也总该顺着你一回。”多嘴硬的话,说得李忘生自己都笑起来,干脆抬起眼,汇上那双夜里的晶亮,道出了真心,“谢道长,我对你莫名的亲近,还请允许我牢骚几句吧?”
那双晶亮又似风里头的云一般晃:“……你少说这种话吧。”
“场面话不让说,实话也不让说,谢道长的心也难让人捉摸。”李忘生无奈,“真要唠,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是自十二岁后来了潞州,就一直在帮三哥干些维系人心名声的事,借着胞妹的由头招揽俊贤又布施百姓,若是我没记错,咱们现下坐的这寺庙,里头还有尊玉清公主的像。”
他道得寻常,谢云流却听得眉头紧皱,难以置信开了口:“他让你扮成女人去布施?”
“是。”李忘生笑一声,“姑娘家的,百姓只会说这位公主心善,不会说她日后或许是位明君。”
“我愿意去做些善事,可一想到这事是在为三哥日后的仕途铺路,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李忘生道,“那晚离家远走,也是因着三哥领着百姓建完那座德风亭,准备宴请全城官人富贵。可无人在提这德风如何来,都在杯觥恭贺,别驾大人如何得意,如何前程好……”
谢云流沉默一阵,罕见没了话,只是帮他把外袍披牢靠了些。
“所以我想,这天家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有另外的家没回去。”李忘生道,“被三哥的人押回去时,我便这么跟三哥说的,而后他便发了火,要我别想着回去,别把心思抛到外头,好好待着跟他在一道便是。”
“他不让我回去,可我也不知该回哪儿去。他不让我把心思抛外头,可我也没什么旁的心思。”他道,“反正搞不明白,久而久之我也不愿再纠结,三哥让我做什么我便去做什么,好在没过几月便病如山倒,得了喘气的间隙不过几日,便被三哥送来了长安。再然后就遇到了谢道长你,细想一番,日子也是这时候好起来的。”
“没什么多厉害的事。”春夜还是料峭了些,他哈出一口凉气,笑得很无奈,“谢道长见笑,我三哥就是这样的人,偏偏也是这样的人,才最和天家合得来。”
“是。”谢云流开了口,说不出胸口什么情绪,手下意识搭上他肩膀,轻车熟路得连他自己都震惊,“你这性子,倒适合和我师父一同修道去。”
“那也挺好,若是真能侥幸偷些时日过活,我还挺想去拜访一番吕道长,去纯阳宫修道,也能叫三哥少些猜忌。”李忘生道,“可惜现在上不去华山,等身体好些了,还烦请谢道长同我一道,顺带再求几支签可好?”
谢云流眨眨眼:“我们日后不是要……”
话堵在喉口,他看着李忘生的眼,适时止了话头。
李忘生没揭穿他,也没掩饰自己的失言,日后的事,反正也说不准,就当风太大,把两人的脑袋都吹得昏。
“谢道长。”他开口,“听你说的,你应该不是第一回带人来看月亮。”
“就带过一回,重茂他们非要来上头玩玩。”谢云流嗤笑,“喜欢看月亮是在纯阳宫留的旧习惯,晚上闲得空啊,又没人同我聊天,只能瞧着月亮想人。”
李忘生看他一眼:“想什么人?”
谢云流抿抿唇,蹦出个明显是胡扯的答案:“想师父。”
“你呢?”他生怕这谎被戳穿,赶忙道,“你会不会对着月亮想什么人?比如送你镯子和玉佩的那个。”
他不期待李忘生会回复这问题,可大概是今夜他实在太苦闷了,现下被谢云流这么一拽,于是面前能倾诉情绪的,便只剩眼前这一人。
“我感觉……自己是忘了谁的。”李忘生思索道,“但这事终究不可强求,囿于过去也没什么意义,如果我与他还有缘,自会再相见。”
谢云流哦一声:“所以你确实对他念念不忘。”
“是,毕竟是梦里总能遇见的人。”李忘生失笑,“可我不敢再梦了。”
“每梦见他一次,他的脸就愈看不清,原先还能记得那双眼,可现下,连他身形都记不得。”李忘生问,“谢道长,你说这人年岁渐长,过去的记忆是不是也愈发寻不回?”
“我不知道啊。”谢云流道,“寻不回便寻不回吧,过去跟他也不一定开心。”
李忘生唔一声:“我觉得那会是一段好日子。”
“……行吧,那么信誓旦旦的。”谢云流嘁一声,见李忘生又哈出一道白气,将人复又揽进怀里,“上头风大起来了,我带你下去。”
他正要动作,却被李忘生攥住了手:“等等。”
对方的指尖竟是暖的,指腹和掌心也软,谢云流努力调整着呼吸,总觉得自己再被对方这般碰下去,迟早练出一套免疫罩。
两只温热相扣的手,显得冰凉的触感更明晰——谢云流低头一瞧,竟是那枚玉佩,被端端正正放在自己手中。
“给你。”李忘生笑着,眼尾终于随着嘴角一道扬起,眯得正像夜里那道圆不完满的月,“谢道长,莫要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