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第二日的面色不太好,见到谢云流也不如昨日客气,茶还未倒便先开了口,一开口又是冷笑阴阳,字字都像藏了针:“听下人说,来唤谢道长时,四弟还抱着你不肯撒手。”
他嗤道:“感情这般好,可真叫人艳羡得很。”
谢云流不吭声,只是默默喝着茶,努力扮个刀枪不入的聋子。
该替他解围的人却迟迟不来,等得李隆基也有些失了耐心,再出声,语气更呛:“四弟呢?昨夜做什么了,现下还不来?”
“……他身子不好睡得久,起得自然也晚一些。”谢云流放下茶盏,“临淄王久等,我去瞧瞧怎么个事。”
“呵,身子不好。”李隆基道,“身子不好还夜夜同床?谢道长,你可多担待些。”
“……是。”谢云流实在想把耳朵剃了,赶忙起身朝着房内走,“我去唤他。”
走远些,等李隆基彻底听不见了,他才响亮啧一声,暗骂这临淄王实在胡搅蛮缠,叽里咕噜着循路去了昨夜的住处。
门一推便开,李忘生在床上睡得安静,他坐上床沿,试图唤醒对方时又被那玉佩勾走目光,淡淡一阵亮,同昨晚一副样子,就连李忘生也是那般喃喃模样,凑近一听果然又是什么师兄。
怎么又是这个师兄?谢云流疑惑戳戳他脸,本想将人戳醒,未料指腹像摸了团柴火,被烫得一缩。
谢云流心觉不对,赶忙抚上对方掌心,果然烫得如出一辙,竟是又发起了热。
对方情况毕竟特殊,再发热,怕是又要出什么状况。他心下一凛,正想烧套符,李忘生的掌心却顺势贴上他的手背,五指自缝隙里扣入,像攥一颗蜜饯。
“都什么时候了!”谢云流骂他,骂完又反应过来这人还对着梦里的师兄傻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摁着肩把人摇醒——李忘生被他晃得呜咽几声,像是从巨大的美梦里坠醒,睁开的眼里还带湾春水。
“……”谢云流气得给了他一栗子,“呆子!发烧了还笑!”
一栗子总算把人打醒,李忘生稍稍缓过来些情况,眸里满是惊愕:“你……”
“原来是谢道长。”他迅速冷静下来,脸上也失了表情,“还以为这梦中人终于有了面孔。”
“……先别管这梦中人了。”谢云流道,“你昨晚着凉了?怎的发起热来了?”
“天晓得。”李忘生重新躺回被褥里头,语气淡淡,“说不定是谢道长调八字没拿准个度,凑得太近又冲得太狠了。”
“你跟我闹什么脾气呢?”谢云流啧一声,“不好意思,扰了你和那师兄美梦。可现下你这身子不比常人,若是发了热怕要再丢一魂。这找到一只丢一只的活计我可不干,届时放你自生自灭去,我回师门潇洒快活。”
李忘生叹了口气,只得投降:“那如何办?”
“你先前和我提起过,离开潞州的缘由是招了邪祟,那现下应当也是这原因。”谢云流取出枚符,“方才进来时就感觉到一股凉意,原本以为是你三哥在背后骂我,若是邪祟那便好办得多。给你画个镇邪的,妖魔鬼怪就近不了你的身。”
李忘生却问:“他为难你了吗?”
“吃了炮仗似的。”谢云流呵呵,“这会儿倒是开始懊恼家里弟弟被人拐跑了。”
李忘生看着他,很无奈地扯出个笑:“等会儿你去见他,就跟三哥说我病得厉害,得寸步不离地照顾,不能和他闲谈了。”
谢云流点点头,专心绘着符:“我这符你带好,千万别忘。”
“好。”李忘生道,“我不会弄丢的。”
谢云流笑一声:“弄丢了也没事,我再给你画一个。”
他等着李忘生来句感谢,干巴巴的或是真情流露的都行,可对方只是很平静地望着他,一点情绪不带。
“……你倒是谢我几句啊。”谢云流真是彻底栽他身上,“我可不是对谁都这么尽心尽力的。”
李忘生扬了扬嘴角:“夫妻之间还在乎那么多做什么?”
谢云流画咒的动作顿了,墨沉成一湾小圆点,彻底报废了这张符。他懊恼地换了张新的,手却无端有些不利索,画得心烦之际,果然听得李忘生轻轻笑出声,嘲弄意味太明显,叫他不敢相信:“你故意调戏我?”
昨夜果然表现太差,现下给人留把柄了!谢云流暗咬牙,见李忘生还止不住地颤肩膀,愤愤画完符往他额上啪一拍,拍得对方吃痛呃一声才解气。
“谢道长。”李忘生失笑,“这镇邪的符,还要往脸上贴的吗?”
“……”谢云流撇过脑袋,“看你这张脸不爽。”
“这样。”李忘生贴心得很,语气谆谆恳切,“那谢道长快离开吧,三哥要等急了。”
“你……!”谢云流一下陷了两难地,留不得又不甘走,只得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
李隆基听闻了发热一事,表情更差:“……呵呵。”
谢云流眼尾一跳,实在不是什么好征兆,果然下一秒听得对方语调千回百转,又是那阵恼人绵绵针:“谢道长,你可真担待啊。”
谢云流险些把茶呛在喉咙里头,半晌才咽下一口温热。他这副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太惹人不快,李隆基也不愿再纠结,挥挥手看似大方:“罢了,你俩爱来爱去的事,我懒得掺和。”
谢云流还未松口气,又听对方道:“只是我这四弟醉心旁事,日后怕是和天家都要淡些缘分。”
那不是再好不过。谢云流腹诽着,努力维持着表情,不至于太不耐烦。
“谢道长。”李隆基却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大丈夫志在四方,这做人啊,还是要多给自己谋些路。”
“贫道醉心武学,怕是也要同四殿下一道,应了临淄王那句和天家有缘无分。”谢云流又扯起场面话,“更何况这做夫君的,旁的也不敢多奢求,只希望能多陪陪四殿下这短命相的,多和他说说话聊聊天——贫道就这点追求,还望临淄王莫要多责怪。”
李隆基笑了:“我猜你下一句便要说,四殿下如今重病,还是得去好好照顾一番,便不与临淄王多聊了。”
呼之欲出的话术被人看破,谢云流哽了,只得把想说的都咽回腹中。
“谢道长。”李隆基见对方打量自己的眼神已然带上几分警惕,很是无奈,“原来吕道长说你跌进湖里失了记忆,是确有此事啊。”
“怕也是因着这事,他才不愿表些态度出来。”李隆基道,“可这样一个不愿见我,也不愿让弟子同我接触的人,现下又为何让大弟子下了山?”
谢云流端着茶的手一顿,抬头果然见李隆基眯着眼,眸底的疑心淋漓尽致:“下山便下山吧,怎的还莫名其妙与我四弟成了婚?还是说这世上还真有如此巧事,缘分一来,怎么也挡不住?”
若是前几日的谢云流,绝对会附和一句,世上事可不就是如此巧,治个病的由头,怎么就落了个成婚的悲催下场?可他翻过吕洞宾给的锦囊,自然也晓得这相遇是有人在占,有人在引,有人在算。
虽是为了他的杀劫,但这话若说出来,几个人会信?
他清清嗓子,装作副没事模样,迎上李隆基的视线:“家师并未有拉拢四殿下的意思。”
“谢道长怎会这么想?我没有这意思。”李隆基道,“纯阳子自是拎得清的人,我若是他,也不会在当下掺和朝中事。”
谢云流汗颜。
若真如他所说不怀疑吕洞宾,那还能怀疑的对象便只剩李忘生。
可李忘生跟师父能有什么联系?唯一的联系不过是通过他连起的线,因为李忘生是他的尘缘,或许也是他的杀劫,所以师父才算到了此人,要去叫他去觅寻。
也不知这四殿下和临淄王的关系究竟是好是坏,竟让对方提防成这副模样。
不能让师父也牵扯进来。他心想,若是这杀劫不同寻常,要拖累师友,那便不妙了。
“临淄王多虑。”谢云流道,“我与四殿下相遇实乃机缘巧合,当时我还不知他是如此身份,只当是位寻常公子……”
“这缘啊,你们这些道士算一算,也是能硬往上凑的。”李隆基笑道,“我猜,你是被四弟家里那位老管事掳来的。”
谢云流深呼吸一口气,不敢承认如此事实:“……未曾。”
“那我倒是真好奇了。”李隆基道,“你常混迹的那家酒楼应当在城东,我四弟住城西,是有什么原因,能叫你赶过去和他碰上的面?”
“……四殿下身体不好,数日前高烧不退,他家管事护主心切,处处重金求诊。说巧不巧,硬要说缘,也是管事精诚所至,竟是求到了城东来。”谢云流道,“我为酬金所动,决心去碰碰运气,怎料四殿下与我连了红线,叫我一见便倾心。”
没等来回复,谢云流抬眸,李隆基竟在忍笑。
“一见便倾心?”李隆基咂摸几句,笑得更厉害,“好个一见倾心,谢道长编故事编得厉害,日后也能当说书人博个彩。”
谢云流挑挑眉:“……”
天地良心,这确实是实话啊!
“谢道长,怎么就挂相了?”李隆基见他表情如此,更是笑得朗声,“你若是真想让我信你,不如叫我见见吕道长吧?”
谢云流叹口气,拱手致歉:“家师云游,我亦不知。”
这句更是实话中的实话,吕洞宾自他下山前便已云游数日,未说时日未明归期,临了也不过留了一句找尘缘,叫他琢磨到现在。
可李隆基却突然止了笑,像是真不耐烦了似的,周身气都连带着表情沉肃不少,一步步走近他像是把刀一寸寸逼上他命门:“好个云游。”
“谢道长。”仅两人可闻的声量,“你真当这偌大的纯阳宫,是全靠吕岩一个人建起来的?他想走就走,想留个平安就能留平安?”
谢云流无奈地在心里叹口气。
那纯阳宫那么大,都叫师父一个人建,岂不是要累死了?他默默翻个眼,还是没把这玩笑话跟对面的人说,生怕把人惹急了,就要喊他去秋后斩台见见世面。
李隆基见他仍不为所动,只得再换上副和善面:“谢道长。”
谢云流迎上那变脸似翻书的,突然很想念李忘生:“临淄王。”
李隆基笑了笑:“谢道长心善,既帮了我胞弟找魂魄,不如再心善些,帮我把吕道长请出山来,叫他沾沾尘,再还还俗嘛。”
他等着谢云流做声,空气却仍静谧,半晌终于起了一丝波澜,却是从身后传来的。
“三哥。”
李隆基回过头去,李忘生不知何时从屋里出来了,缓缓迈着步朝他们的方向来。
被点名的人丝毫没有被撞破的心虚:“怎的出来了?外头风大,进去待着吧。”
“无妨。”李忘生贴着谢云流一道坐下,“想见三哥便来了,你们喝茶,怎的不喊我一道?”
“人还病着,就别凑这个热闹。”李隆基道,“就一道门,你也真是黏人得很。”
“三哥不也黏忘生黏得紧吗?”李忘生道,“先前忘生还在潞州时,三哥常带着文卷来房里,连理政这事都要和忘生一道。”
谢云流了然抬抬眉,对李忘生抛去道怜悯视线。
这卸磨杀驴的理,怎么在皇兄皇弟间也分不开?
“可四弟现下回来,反倒不爱过问百姓情况了。”李隆基道,“太宗常言的君舟民水之道,四弟也是常念起的,这治民的见解和成效,都叫兄长自愧不如。”
“忘生本就不爱管。”李忘生敛敛眸子,“只是三哥总说,如此才干不该埋没去,忘生是聪明人,应当要明白三哥的用心。”
谢云流默默品口茶,涩得他咋舌连连。
“那四弟这样的聪明人,要如何做呢?”李隆基无奈地笑,“但凭你本心,莫要再同我讲些旁的兄弟情谊。”
“……忘生觉得,长安这一年的日子,比在潞州要惬意些。”李忘生抬起眼,“现下身边有了谢道长,更是安定不少。若是三哥允诺,忘生愿跟着谢道长多去外面瞧瞧,不回长安也是可以的。”
李隆基含笑不语,半晌才打破沉默,给他倒了杯茶:“听你嗓子都哑了,润润吧。”
谢云流瞥他一眼,真吓人,李隆基的眼神居然称得上温柔。
“你若真要和这道士入了籍,日后还是让他住你长安的府里去吧,不必往外头走。这样我还能偶尔去看看你,做兄长的也能安心些。”李隆基道,“自然,你也不必去他师门,不必去见他师父,他们道士的规矩,我们不用守。他师门那道观啊可是在华山,太冷,你不必去凑热闹。”
谢云流听得直呵呵,说了半天,不还是想让李忘生安分待在他眼皮子底下,免得他去见吕洞宾?
见了又如何呢?他想,左右两人又不认识,这就算认识了也不过点头交,日后也发展不出什么关系来。
他转头看向李忘生,未料对方听到华山二字直接愣了神,抬眸时眼里满是震惊,对上李隆基耐人寻味视线后赶忙低头:“是……华山太冷。”
李隆基纳罕咦一声:“怎么?你难道不知,他是吕纯阳门下大弟子?”
“庙堂不比江湖事,家师未曾带我公开在天家人跟前露过面,我也不愿借此身份大肆宣扬。”谢云流道,“四殿下又在您这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怕是连纯阳都未曾听闻,不知道这事也是常理之中。”
“……”李隆基没想到他会主动解围,九曲绵绵针又显了功,“那你俩可真是低调到一块去啊。”
李忘生拱手点头,谢云流却道:“是啊,挺般配不是?”
李隆基彻底被这小子逗笑,嘴角扬了半晌压不下,就这般笑着面向李忘生:“长安那府邸,你不必担心,我会将那老头送回去的。”
“多谢三哥……”李忘生欲言又止,“只是忘生现下……住在谢道长那宅子里头。”
李隆基皱起眉:“为何是你住他宅子?不是你娶的他吗?”
茶叶总算成功呛在了谢云流喉咙里头,堵得人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李忘生在咳嗽声里尴尬地笑:“不是。”
这下被呛喉咙的人成了李隆基:“……怎么是他娶的你?!哪有皇子这般的?”
他刚问完,对上李忘生怨念的视线,又心虚笑着收回了目光:“若是论他尚公主,那也该是住到你宅邸去。”
“……我担心谢道长怕了要反悔,就未曾在拜堂前告知他身份。”李忘生道,“好在谢道长不在乎淌些浑水,也是同我一道来见三哥了,还望三哥留些情面,不要再为难他。”
李隆基嗤一声:“我不为难失了忆的傻子。”
谢云流眼皮突突跳,实在很想愤怒地拂袖离席。
“罢了,你们好好在长安待着,我不多管。”李隆基道,“四弟啊,安心养病。养好了若是还想在潞州留些时日,可以去街上同谢道长转悠转悠。”
谢云流讶异抬头,纳闷这兄长怎的开了如此尊口,竟是允许李忘生出门晃悠了。
李忘生却不比他松口气,仍旧紧张,试探着问道:“以何身份?”
李隆基笑着,也没给个具体答复,只是放下茶盏便拂袖离开。
他一走远,谢云流就跟卸了劲似的,整个人伏在桌上,像是打了场艰难的胜仗:“……我可不想再在这儿久待了。”
发顶覆上阵暖,谢云流抬头,只瞧见李忘生轻轻捻着花,应当是方才从他发间摘下来的。
“那谢道长努努力,早点把魂抓回来吧。”李忘生道。
“你倒是说得轻巧。”对方嘟哝,“你三哥那儿,算是没事了吗?”
“天晓得。”又是这句话,“应是三哥怜惜谢道长太不谙世事,不愿再为难我俩了吧。”
谢云流咂摸着怜惜二字,还是觉得李忘生在责他怪他。
“谢道长。”果然对面的人转瞬便把手里的花拂落,“你怎的不早告诉我,你是纯阳吕道长的大弟子?”
“皇家里头都听过阵风声,吕道长建这纯阳宫,和三哥脱不了干系,渊源大了去。”他道,“若是谢道长提前告知于我,我还能早些厘清三哥的目的,想些能更好说服他的缘由,不至于太早将我俩的关系搬上台面。”
花被阵莫名来的风稳在空中,谢云流收了术法,笑着把花接了:“你也没问我呀,我干什么告诉你?”
李忘生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说,迷惑凝在脸上,显得有些滑稽。
“你不主动和我说你的事,我为何要同你说我的?”谢云流道,“更何况李公子,咱们都夫妻一场了,可连我的名姓呢?你也没问过啊。”
旁人讲道理,他倒好,竟是念起了情分。李忘生哪被这般诡辩过,茫然中竟被他逻辑带了去,不知所措地笑了笑:“是我的过错,五叔未曾告知于我。”
“你净听管事告知什么,怎么不来主动问我?”谢云流道,“若是真在乎我是你救命恩人,倒是对我再坦诚些。”
“谢道长还是如先前那般觉得,知晓事情全貌才能在其中搏些命来?”李忘生摇摇头,“可有时候……还是知晓得少一点为妙。”
“谁说我要搏命了?”谢云流笑道,“我就是想多了解你一些,这都不行了?”
李忘生手里的茶荡了荡,上好的碧螺春险些酹了江花。好在握着杯的人很快镇定下来,任风把花都吹落茶中,还是执拗地啜了一口,叫温热的茶水抚平了莫名的心绪。
他迎上谢云流含笑的眼,挪开目光未曾答他的话,只是暗自喃道:“吕道长是聪明人,只是——”
谢云流收到他目光,很是无语:“这时候还要再损我句?”
“并无此意。”李忘生笑了,“无事,谢道长这般,也有谢道长的好。”
谢云流看他一眼,哼道:“又开始说场面话。”
李忘生却摇摇头,把那盏盛了花的茶杯放回桌上:“未曾,我发自内心地觉得,谢道长是个很好的人。”
谢云流看着他起身,一连被夸了两回人好,也不知该说什么为妙。
“谢道长。”李忘生起身准备回屋,回眸看他一眼,也不知是被花染得还是被春风吹得,面上终于有了些活人该有的喜洋意,“帮我去煎道药吧,这外头的风确实是有些大了。”
“行吧,又使唤我。”谢云流无奈地笑,跟在他后头止不住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