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流没明白。
下人照着李隆基的吩咐,只搬来一床被褥,薄薄一毯床也窄窄一张,怎么看都是要抵足而眠的态势,看得他眼皮突突跳。
罪魁祸首倒是心态轻松地上了床,留他一人在旁头站也站不得坐也坐不下,到头来只得抬起手轻轻掩唇咳一嗓子,尴尬得要命。
“谢道长莫要局促了。”李忘生抬眸瞥他眼,宽慰般开了口,“凑合一晚的事,不必往旁的事上去想。”
怪了奇了,他沦落至此不都是面前人嘴皮子一开一闭惹的祸?谢云流啧一声,不分青红皂白毁人清誉的是李忘生,现下反过来让他莫要多想的也是李忘生,那他究竟该遂谁的愿?
被他盯着的人毫无反省的自觉,只是眨眨眼:“谢道长?”
“……无事。”谢云流只得上了床,“我没多想。”
被褥里冰凉一片,比起外头也没暖和多少。他错估了李忘生暖床的速度,只得硬着头皮躺进去,腿脚缩在一侧,生怕碰到李忘生的身子。
“谢道长……”李忘生轻声唤他,“再往边上缩,我怕你掉下去。”
“掉不得。”谢云流嘁一声,继续往边上倒腾,“你离我远些,能对兄长说出那番话的人,现下做出什么都不意外。”
被褥窸窸窣窣的,身后呼吸声更近了些——谢云流登时僵了肩膀,翻身一回望恰好撞进那双眸子里头,李忘生的发散得像缎似的,一缕缕争先恐后入他怀,撩起阵阵痒。
“你干什么?”谢云流再开口,底气已然不足,可身上人只是莫名其妙看着他,歪着脑袋很是不解:“谢道长,你再往那头钻,我就没被子了。”
“我与兄长说那话,只是为了保你,没别的目的。”他把被子扯过来些,谢云流无法,只得跟着被子一块凑近他,“三哥问你师从哪位,怕是与那位老道长熟识。他未曾挑明,便是希望你能主动提起的意思,可你没有。”
“熟识?”谢云流疑惑,“我只知师父与先帝曾有往来,但和临淄王有关系这事,我也是才晓得。”
李忘生的眼神平静,像是要从他眸子里探出些说谎的痕迹,半晌似是失败,这才无奈笑起来,语气诚恳又认真:“谢道长倒真是清清白白一张纸,我现下是真信了,你来救我不过是为了凑凑热闹。”
谢云流皱起眉,不知他这话究竟是夸是骂。
“三哥这几年在潞州广招贤士,生怕我也效仿,这才怀疑我俩关系。”李忘生道,“若不把夫妻的关系说出口,三哥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届时把你拖下浑水,掺了这皇室的事,也不太好。”
“他能认为我俩有什么关系?道士一个,又不是书生谋士,年纪还不如那些老油条来得阅历高。”谢云流撑着腮,被他这些怀来疑去的论调念叨得有些困,“怕是他看上了我师父,想拉拢过来吧。”
“是,只是谢道长既是我这边的人,那就别让他把这关系借去吧?”李忘生道,“你困了吗?困了便快些睡吧。”
谢云流皱着鼻子,心想这哪睡得着:“我怎么就成你这边的人了?你可别拉我去干些谋权篡位的事啊。”
“我没这意思。”李忘生小声道,“只是三哥那边说不准,到时候你别听他几句保证,就跑去投奔他。”
“所以你才把我俩绑死了,不叫他有机可乘吗?”谢云流道,“你觉得他信了吗?”
“自然没信。”李忘生笑起来,“我的话,三哥总是挑着信。”
谢云流轻轻嗯一声,半晌转过身,撑起胳膊看他眼睛:“他不喜欢你吗?”
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却叫李忘生有些茫然:“兄弟之间,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是我的胞兄,理应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了。”
谢云流默了半晌,心里不知为何泛起些莫名的酸与胀,像是很不爽似的。
“那你喜欢他吗?”他问。
“我……”李忘生也沉默了,良久才笑道,“三哥对我很好。”
谢云流眯了眯眼,跟李隆基一副样子,瞧一眼便能看出心里在盘算什么,左思来右忖去的,不过都是不信二字。
李忘生以往最不想理睬李隆基这副表现,任对方去如何琢磨,他也只有一颗心,生不出那人臆想中的城府与玲珑七窍来。可现下眼见谢云流如此,他竟是忍不住想要去反驳些,可反驳些什么,李忘生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知再回神时,他的手早抬起覆上了谢云流的眼,对方的眉心跟他整个人一般热,显得他指腹更凉。
自然也把那人冻得一颤,再开口,呼吸滞了,语气也紧张不少:“你干什么?”
这是他今夜第几回问这话了?李忘生失笑,只觉得面前这人也不像瞧上去的那般无所不能,至少在这种事上草木皆兵得很,笨得和孩童也没什么区别。
“无事。”于是他也像哄孩子一样骗他,“只是不爱看人皱眉头。”
可谢云流的眉头顺着他这话越皱越深,怎么也抚不平了。
他想笑对方太执拗,却听对方低声开了口:“门外有人。”
似是担心声音太响亮,他靠他更近,气息掠过耳边,让李忘生不太适应。
“你哥有病吧?”凑他凑得这般近的人,开了口却不是他料想里的话,“大半夜的还派人过来监视,真就那么防你啊?”
“是啊,防我骗他。”李忘生叹口气,“没法了。谢道长,冒犯。”
“冒犯什么?”谢云流还没反应过来,便再度被那长长的发抚了喉。李忘生伏上他胸口,额心相贴,再微微动弹些许,唇畔就要贴上来。
他吓得瞳孔都颤,却因着外头有人硬生生止了呼救的念头,只得寄希望于面前的人不是突然丢了脑子:“……这是干什么?”
“演出戏给外头的人看。”李忘生音量压得太低,蹦出的字乘着那道温热气,很快把他耳廓烧红,“三哥不是不信我俩的关系吗?这样他总该信了。”
“……一定要这样吗?”谢云流紧闭着眼,视线是合上了胸口的触感又未散,简直要被身上的人撩疯,“你先起来,我们慢慢商讨,行不行?”
不过演场戏,李忘生不知他反应为何这般大,只得顺着他的话稍稍撑起些身子。好不容易重量一轻,谢云流登时直起身,倚在床头努力寻口气,胸膛起起伏伏的,看样子被吓得不轻。
待他稍稍冷静些,李忘生才试探开口:“可以了吗?”
谢云流瞪他一眼,嘟囔一句也不知骂了什么,只是扶着李忘生的腕,让他把手搭在他肩两侧:“你上来些。”
他摆弄着,李忘生也不知这究竟要捯饬出个什么姿势,直到谢云流侧过身,擦了火折把烛点燃,屏风映出两人影子,这才揭了谜底。
“谢道长这招高明。”李忘生诚心夸赞,谢云流的表情却不甚美妙:“……你别真坐下来。”
李忘生摇摇头,依他的话稍稍绷直腿,跪得更直了些。
“你把脸凑过来些。”谢云流道,“凑到我耳边,别往嘴上凑。”
李忘生只得中途易辙,脸颊擦着他的唇而过,被谢云流面上的温度吓一跳。
“……行了,就这样。”谢云流瞥一眼屏风上的影,好一对夜里颠鸾倒凤的璧人,李忘生把脸凑来的一瞬,皮影里头演的,和唇畔相贴无甚区别,明明只是耳鬓磨,影里却像是春花初绽夜露浓,叫他不愿再看。
他忙竖起耳一听,外头的脚步声终于走远,怕是也不乐意再把这墙角蹲下去。
他搭着李忘生的腰,忍不住侧过眼去打量怀里的人,对方注意到他目光,也转过头迎望。明明是温软烛火光,明明是笑靥一张面,眼睛却盛不住这纸糊的情,假得一戳即破——一碗空空荡荡的青瓷,还硬说里头飘着花。
脸也是干干净净的,一点红晕不带,一点波动未有,瞧着实在不像活人,像石头磨成镜,眼里装不进什么人,何况心里头。
真不知这人若是找回了人魂,再想起这些事会是作何反应。
谢云流方把手松开,那背上的发也随着动作垂下来,像溪水柔柔轻轻落在他掌心,又滑顺地溜了个干净。
他愣了愣,鬼使神差地把手抚上李忘生的脸,很软,捏一捏也能捏起肉来,再一使力,又会变成染了粉的桃花糕。
“……谢道长。”李忘生如何察觉不出外头人已离开,对他的行径十分不解,“你这是干什么?”
问这话的人倒了转,谢云流回忆一番李忘生方才如何四两拨千斤带过的这话题,那几句轻轻淡淡的,实在难蹦出他口。对方说得出是因为对方未怀不轨,可现下他却说不出,总不能是他心怀不轨吧?
谢云流默了默,还是选择狡辩几句:“我就是想碰碰你。”
李忘生盯着他,人是从他身上离开了视线却未曾,半晌才终于从他身上打量出一些情况,又露出副无奈神情:“你这……莫要误会了谢道长,我与你只是演场戏罢了,实在不至于太当真。”
谢云流咬咬牙,真是服了李忘生这嘴,丝毫不给他留面。
他郁闷道:“我与你也只是调个八字的关系,不准太当真。”
“好。”李忘生平静地睡了,“我未曾当真过,放心吧谢道长。”
“那最好不过。”谢云流嗤一声,左右睡不着,干脆抱着胳膊倚上床头墙,揣着心里的火憋起闷气来。
半晌烛火都渐淡,他却不肯善罢甘休,愤愤又开口:“你从小就这个脾性吗?”
“从小一事我可说不准。”李忘生道,“十二岁前的事我不记得,这个五叔应当跟谢道长讲了的。”
“……也是。”谢云流深吸一口气,“那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李忘生轻轻嗯了声:“哪样?”
“……李公子,你别骗人。”谢云流咬牙,“方才靠我靠那么近,你就一点感觉也没有?”
“谢道长,我是个男人。”李忘生坐起身,语气无奈,“你若是有感觉,那可有些大事不妙了吧?”
谢云流的表情果然如他所料,更凶了些,可惜面上染了绯,瞧着有些外强中干:“我没说自己有感觉,我只是怕你有感觉。”
“好。”李忘生看他一眼,“那便是我误会了。”
他吹灭了烛,那张迷惑人的脸又隐在一片黑里头,叫夜色吞了,让他瞧不见。
只有声音仍在耳畔响:“睡吧,夜深了。”
谢云流只得努力忽略身里头的燥热,钻进被子里吐纳气。房里静悄悄,身后那人明明什么动静也未响,偏偏他就是很在意这个存在,可惜一转头,也只能勉强瞧清个背影。
脸都不给他瞧。
谢云流啧一声,胡乱闭上眼不再去纠结,迷迷糊糊中入了睡,梦里却也一脉承了霉运,一尾白鱼在华山后头那池子里游,岸上的小道长却偏偏要涉水去救溺水的鱼,到最后反而是自个儿落了湖,眼前黑晕一阵一阵泛,叫他几乎要窒息。
他忙睁开眼,缓过神才明了是梦一场,可方才这喘不过气的架势却又不似假,一低头,腰上被人环得紧,李忘生整个人缩在他怀中,发旋蹭着他下巴,好软也好痒。
黑暗里头,一点点的光亮都明显。谢云流细细一瞧,原是李忘生腰间那玉佩不知何时泛起幽光。玉被照得白亮,他这才看清环里头竟藏了些细雕,两尾鱼追衔,一黑一白绕成串环。
他还来不及琢磨个中玄妙,耳边又沾染熟悉温度,李忘生的唇堪堪擦过他耳廓,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尾调扬着,和撒娇无甚区别:“师兄……”
谢云流愣了愣,莫名其妙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做梦了?他盯着李忘生的脸,半晌又浮现一句纳罕。
他还有师兄啊?
谢云流皱着眉,想摇醒李忘生叫他别这么丢人地缠在身上,可对方轻轻浅浅笑着,像是在做个难得的美梦——比起方才那火都难燎的玉石假面,现下这笑可要真情实感得多。
真是叫人不舒坦。
似是察觉到他心情郁闷,李忘生抱他抱得更紧。谢云流无法,只得环上对方的腰,郁闷地继续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