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得实在太慢,走了官道也没见多方便,一路颠簸不说,驶出长安后周遭茶馆驿站也愈发偏僻愈发疏,唯有几辆同行赶路的车马经过,又很快将他们甩在后头。
行至夜深才赶到客栈,李忘生脑袋晕了一日,现下早没了说话的力气,好在手还能动弹,袖口一掏便带出袋银子,塞给谢云流让他快去请掌柜安排下住处。
谢云流瞌睡打到一半,被委以如此重任也只得清醒一番下车,带着车夫一道去与掌柜的商量住房。后者打瞧清这马车的规模便亮了眼,夜一深报的价也往离谱路子涨,吃准了这行人不愿变住处,听得谢云流很是头疼。
剑刚噌一声出鞘,便被只手轻轻摁下。
车里的人不知何时下来的,毫不心疼那涨了快两倍的宿费,银子给得很是爽快。谢云流扯扯他袖子,压低音量道:“你给他干什么?”
“无事。”李忘生抬眼,“总有人帮我们拿回来。”
“谁帮我们拿回来?”谢云流不解,顺着他目光瞧去,一道黑影正好闪过窗外,看得他很是汗颜,险些忘了这群人还在后头跟着,简直阴魂不散。
车夫带着马匹去了马厩偏房,剩下两间上房紧挨,敲敲墙还能让旁头人听个一清二楚。李忘生歇息得挺早,怕是真累了,沐浴的水声完了便再没动静。
谢云流比他精神些,翻来覆去也睡不得觉,百无聊赖之下又下了床,去袍里头拿出师父给的锦囊。再拆开还是那布帛,在烛火下还有些模糊,谢云流眯眯眼,想把帛凑近了好瞧清,可待这布帛离火近了,竟是又从上头浮现出字来。
“太乙敕令,游魂荡荡,速返其形……”谢云流喃喃着,把上头的字念了,登时反应过来,“这是招魂的术法?”
他先前在李府念的不过治治刚脱肉胎魂魄的低阶咒,若要收离体久的,得用这则术法才能起效。谢云流打量着这字迹,绝对出自师父手笔,可他又哪晓得这要找的人竟还丢了魂?若是算卦算出来的,那师父这本领真是登峰造极,竟能算得精准至此。
他疑惑地攥着这布帛,静等着那招魂的术法慢慢浮现,可除却急急如律令之外,竟还有个大字现了型,看得谢云流又是忍不住皱起了眉。
“玉……”他嘶一声,蓦然想到当时那道白光,正是李忘生的玉佩起了用。
难道用了这术法,便能驱动那玉佩?谢云流思索一番,还是不敢相信。
师父到底怎么算到的?
他把布帛拿近,又生怕上头还有什么他没发现的小玩意儿,可这下再如何瞧也瞧不出任何名堂了。锦囊妙计,似乎就给了这么些指引,可杀劫呢?光说了尘缘的八字,又让他学招魂的术法,是要把尘缘救活的意思,那救活了呢?之后该如何?
难道师父就希望自己特地把人救活,然后让对方害死自个儿?谢云流皱起眉,想到李重茂那句红鸾入煞,心里仍是揣了诸多疑问不得解。
想不明白便不想,谢云流深知此理,正打算回床睡觉,梁上却骤然来了动静,后颈同时传来一阵凉意,激得他浑身都起鸡皮疙瘩。谢云流忙偏过身,堪堪躲过那家丁伸来要捏他肩膀的手,心脏都要跳到喉咙尖。
“你干什么?!”谢云流简直要被他吓死,“找错房了吧?你家公子在隔壁!”
“……不是。”家丁很是尴尬,掂起袋银子在他面前晃晃,“劳烦谢道长把这个带去给公子,我们不便进房。”
“你们不便进房我就便了?”谢云流怼他。
家丁的表情很疑惑:“不然呢?拜过堂的,自然能进房。”
“……”谢云流竟找不到理由反驳。
他只得伸手接过那袋银子,掂了量很是熟悉,可不就是方才给掌柜那些:“……你们这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家丁没回答他问题,转瞬又没了影,谢云流叹口气,只觉脑袋方才被嗡嗡吓得不轻。
他出了门敲响隔壁房,对方半夜被扰清净,半晌才开道缝。
李忘生见是他,这才放心打开大半:“谢道长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你的钱,确实有人帮你拿回来。”谢云流把钱袋丢给他,挤进了房里头,“还有,来都来了,我也恰好问问你那玉佩的事。”
“我佩着的那枚?”李忘生问,“五叔说你招魂时那玉佩发了光,确有此事?”
“是。”谢云流道,“只是我不清楚这玩意儿到底为何会亮光,应当是和招魂的术法有些关系。你这玉佩上有法术留着,能否拆了借我琢磨几天?”
“……什么?”李忘生显然没跟上他的思绪,“为何与招魂的术法有关系?”
谢云流没回答他问题,目光落下去,果见那枚玉佩尚还佩在李忘生腰侧。
连睡觉都要佩的,怕真是有什么神奇处。没管李忘生如何反应,他的手更迅速,迈步抓了那玉佩便拾起瞧,再简单不过的玉环衔翠流苏,实在没什么特别。可那环内又像是藏了双眼,直勾勾瞧着他,像是要把他拽到里头去见什么东西。
李忘生见他蓦然凑近,下意识退几步,却又被对方迈了腿跟上。墙角一抵,这下可没地儿再逃,他只得低头瞧着对方跟着了魔似的打量那玉佩,眼里滚着光的模样,和那掌柜的也差不了多少。
“你这玉佩,瞧着也无甚特别之处。”谢云流啧一声,“若说特别,可能就是特别贵?”
那又为何会闪了光?他想,道家施法都讲个以符为媒,可这玉佩里头也不像是藏了符的模样。难道又是什么大能,能凭空起符做法?那这人会是他师父吗?若真如此,那师父和面前这人又是什么关系?
谢云流越想越不解,娑着玉佩皱着眉,另只手垂在李忘生身前,时不时便碰到腰的另一侧。
对方叹气,终于忍不住吭声:“……谢道长。”
他迎上谢云流恍然的目光:“还请你放开手吧,这偌大的房,哪儿都能让你站着好好打量这玉佩,不至于就站在我跟前。”
谢云流只得挪开步子,瞧着那玉佩在他掌心慢慢溜走,重新在对面人的腰间荡。
李忘生松了口气,却未如他所想解了玉佩。
谢云流纳罕抬眉,掌心一摊,要东西要得很理直气壮:“这玉佩对招魂有大用,你借我琢磨几天,琢磨完便还你。”
“并非我气量小。”李忘生摇摇头,“只是这玉佩于我而言意义非凡,不能随意借与谢道长。”
“怎么?”谢云流笑道,“这也是你那被忘了的情郎送的?”
“……不是。”李忘生看他一眼,“是我生母的遗物,还请谢道长不要再碰。”
他这话的语气又冷又肃,总算是让谢云流敛了些笑:“可这玉佩确实对招魂大有用处。”
“有什么用处?”李忘生问。
“……”谢云流支吾几声,“暂且没晓得如何用,你先借我使使。”
“谢道长此言,恕我更不敢借与。”李忘生无奈,“待你晓得了个中玄妙,再找我要这玉佩吧。”
“夜也深了,谢道长早些歇息。”他笑笑,“下回找人借玉佩,记得隔远些问。”
谢云流被赶出了门外,经他这么一提点,这才后知后觉方才堪称冒犯的距离,尴尬和羞赧也随即而至,蒸得整个人都泛起红来。
——
翌日启程,车厢里头又放了袋银钱,竟是连带着车夫那份都还了来。
谢云流懒得再去纠结这银钱是巧夺还是硬抢,吩咐车夫还是和昨日一样速度时,却听身边的人开了口:“驶快些吧。”
“要这速度行下去,半月才能到潞州,耽误太久。”李忘生道,“您策马策快些,价钱还是按原先的日子算,不会亏待了。”
“你身子吃得消?”谢云流问,“要中途折腾出病了怎么办?”
“那就病着吧。”李忘生道,“劳烦谢道长帮我续着命,到那儿三哥会照顾我,您就放心去找魂魄。”
车厢里头猛地一震,是车夫启了程,速度果然快上不少,颠簸着把眼前视线都震模糊。
谢云流打量眼李忘生,对方把帘掀了在瞧窗外,似是这样会让不适减轻些——没瞧他,于是他也找不到机会跟对方搭些话,只得把疑问吞回腹里,诸如为何那么急那么赶啊又为何那么敢对自己下狠手,万一真吐车上了他可不管。
千言万语的疑惑在心里冒泡泡,最后也只汇成一句。
真就那么急着和我和离啊?谢云流想,至于吗?
车就这么随着马奔腾,驶到午后谢云流也被颠得难受,难为李忘生一声不吭忍完了全程,饭和水也不愿喝,休憩半个时辰又启程,一直行到半夜。
有这么一位不要命不怕死的,车夫也纳闷,最后一日的清晨,跟谢云流谈起此事,问询了番情况。
“你家这位公子是不是赶着回去吊唁啊?”车夫问,“难得去潞州只花了六日光景,真是我跑过最快的一趟车了。”
“谁知道。”谢云流嗤道,“既然快到潞州了,您今日就行慢些吧,免得到那儿吊唁不了亲友,先给他自个儿吊唁上了。”
“可不敢说。”车夫吓了一跳,“我看公子虽是身子差了些,但这毅力可佳,还是能撑住的。”
谢云流笑一声,没对这毅力二字作何评价。转身回了车,半脚踏进地府的还好好地在里头坐着,可惜整个人的脸色已经白得跟鬼没什么两样,看着模样,再折腾几天就真要去桥上喝汤。
身边坐了人的动静明显,李忘生察觉到骤然贴近的温度,也只是懒懒抬眼皮:“谢道长?”
谢云流打量着他眼下青黑,轻轻笑一声:“还活着呢?”
李忘生失笑,没多理睬他,静静闭着眸子歇息。
“说吧,折腾那么大动静,到底是要干什么?”谢云流也被他要求的速度颠了多日,脑袋颠得灵光,登时也想到不对劲,“旁人去见兄长,多少都希望自己瞧上去精神振奋些,好不叫人担心,李公子倒好,生怕兄长不知道你命不久矣似的。”
“谢道长多虑。”李忘生道,“只是我急着去见兄长,归心似箭罢了。”
“真假?”谢云流侧过身,离他又凑近几分,“要说的是真话,你就别躲我眼睛。”
“李公子,你家管事好歹把你托付给我了,就跟我讲讲事嘛。”他道,“不然日后要是不小心把我扯进什么事里头,我还什么也不知道,成个冤大头被你卖了还跟着数银子。”
“不会。”李忘生道,“谢道长只要不多打听,少掺和进我的事,日后便能保你个平安了。”
“我可不信你有那么好心,咱们非亲非故的,你为何要保我平安?”谢云流道,“这世事啊还是要知其全貌才安心,我能否活命,要是全攥在你手里,那我也太受制于人了。”
李忘生迎上他的目光,眸子里尽是无奈情绪,又是一湾平静的池,无风无波。
谢云流挑挑眉,似是明白他想说什么了,非亲非故,哪来什么非亲非故,他们现下是拜过堂的夫妻,日后本该是患难享福都要一块的关系。
笑话。他想,这是哪家夫妻,连对方家里头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就傻乎乎成亲去了?
肩被轻轻碰了,谢云流低眸瞧着李忘生想推开他的手,故意使了劲不让他推成,却未料此人尚在病中,力道小得实在可以,竟是让他骤然靠得近,又落得和昨夜一样的光景。
车夫偏偏这时启了程,车厢恰时一震,震得他手上登时脱了力,整个身子滑向面前人,面颊都相碰。
不似李府嗅得的满院苦药味,安神的檀稍稍把他的心脏平复了些,可随即抬头打量到靠得那么近一张玉芙蓉,又叫他忍不住紧张起来。
这会儿可没有玉佩左右他思绪,于是一双眼又被另一双眼套牢去,细湾里头微风如春掠过,眯起时才终于起了些波澜,和晨光一道在眸里像羽毛滑过。
谢云流愣了愣,被那枚朱砂燎了眼,赶忙侧开目光。
掌心很麻,是李忘生胸膛在震,谢云流茫然抬头,见他笑得很无奈,丝毫不似他那般动了情:“谢道长玩心挺重,这跤你要摔到何时去?”
没眼力见的,谁跟他玩摔跤?!谢云流猛地起身,气得脸涨红,赶忙挪得远了些,不再去看他。
——
车夫慢悠悠地驶,行至午后终于进城。潞州人群也算熙攘,但终归没长安城热闹,马蹄声和车轮声一道歇息,谢云流掀开帘,被眼前辉煌宅邸惊得瞪大眼。
好个临淄王第的朱漆金字。
宅邸门口已然站了一群人,见二人下了车忙上前来扶。一行人乌泱朝着偏堂去,早已恭迎多时的正在堂中立,背着手也背着光,直到李忘生开口唤三哥,这才回过身露出庐山真面目。
谢云流细细打量番来人,眉眼与李忘生长得有几分相似,均是浓似弯弓亮如星芒,可李忘生的眉是缓的,这人的眉尾却几乎要耸到鬓去,配上过分高峻的鼻弓,整张脸张扬得很。
确是临淄王李隆基无疑。
“四弟。”他听到那人开了口,“怎来得如此迟?”
还迟?谢云流挑眉,再早些,怕是来的人早已骨头放小盒,一晃响叮咚了。
身后下人敬完茶纷纷告退,大门被关上后显得堂内更昏暗,如此见不得人模样,是要说些体己话的氛围。谢云流环视一周,迈步想跟着最后一位侍女一道告退,却被李忘生攥住了袖:“不必走。”
一拽动静还挺大,李隆基抬起眼,终于愿意瞧瞧这位一直跟在四弟身后的人长着张什么面孔。
谢云流和他对上视线,李隆基笑了笑,看不出态度是好是坏,视线却很探究,带了几分了然和熟稔——莫名其妙,难不成他俩见过?
他尚在琢磨,李忘生却把他拽回身旁,唇擦着耳堪堪过,音量很低:“谢道长若是不想惹是生非,就离我三哥远些。”
哪敢置喙,他只得跟着对方一道盘腿坐,忍着那三哥对自己投来的关注视线,把身子挺得更直了些。
“来得迟了,三哥莫责怪。”李忘生未捧茶,先起身对李隆基行个礼,答了方才的话,“忘生身子不如您,没法策马抄些奇道走,这才来得晚了,还望三哥见谅。”
“我又没真怪罪你。”李隆基笑了,“调笑话罢了,兄弟之间,还至于这般大张旗鼓道个歉啊?”
“是,忘生愚钝。”李忘生一抬手,又是要行个礼,李隆基忙把他那胳膊摁下来,彻底投了降:“一年未见,我还指望你能学些聪明劲来,怎的还是小木头的样子?”
谢云流没忍住笑了,嘴角将扬不扬的,被这小木头戳了怪穴,肩轻轻地颤。
“……三哥不让出门去,这木头见不得太阳,也难开些花出来。”李忘生道。
“不让你出门去,还不是为了护着你?”李隆基道,“不像现在,莫名其妙就带回个道士,还来信说我这儿有你丢的魂,你丢了什么魂?”
蓦然被点名,谢云流也不见心虚,直楞楞迎上临淄王略带不满的视线,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贫道拜见殿下。”
“不必多礼。”李隆基却未过多为难,迅速让他起了身,“四弟,这人是你带来的,总该介绍番吧?”
“年方几何,修道几载,家在何处,以及……”他笑得意味深长,“师从哪位啊?”
李忘生抬眸瞥一眼李隆基,正好瞧见对方还未收回的那眼,兴致和好奇都掩不住,抛了个钩子静待鱼咬饵——好在谢云流毫无察觉,目光只落在眼前那茶上,像是在纳闷何时能品品这红袍。
于是李忘生捧了茶,对着李隆基轻轻颔首:“谢道长并未向我提起,修道之人讲个随心随缘,若是他不愿说,三哥也不必问。”
“随心随缘?人都跟你扯上关系了,再来那套是否有些迟了?”李隆基笑道,“如此好的才俊可不能埋没,还是说四弟何时也学会对兄长藏起私来了?”
谢云流皱了皱眉,总觉气氛似是不太对,可看两人都抱着笑,又不像是真剑拔弩张的模样。
“三哥言重,忘生从未藏过私,对你是一向很坦诚的。”李忘生敛下眸子,“只是谢道长与我关系不同寻常,三哥若是知晓了这关系,断不敢再让他掺和进事去。”
“还有此事?”李隆基自然不信,“你倒是说说,你与他什么关系?”
谢云流顿觉不好,转头瞧了李忘生一眼,对方却道得云淡风轻,丝毫不觉得此事丢人:“谢道长与我拜过堂,虽是修道人,却也可落凡俗一句夫妻称谓。”
李隆基的笑僵在脸上,唇抿了抿,终于是吭出了声:“……还有此事?”
“是。我俩一见倾心,冲动之下私自拜了堂,都没来得及和五叔说。”李忘生道,“因而您再如何问他,他也答不出个所以然,还请让他快些回长安吧。届时我与谢道长若是吵了架,万一要闹到和离的地步,还能回老家待几日。”
李隆基的笑彻底散了,眉头皱得很紧,本就一脸凶相的,现下瞧上去更渗人。
谢云流心知现下不是他该置喙的时候,也只能尴尬地啜茶,静等着李隆基给点反应。
“也好。”等是等到了,对方态度却又转个大弯,眼睛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盯出花来,“我量哪来的道士如此古道热肠,愿意助四弟找魂魄,既是夫妻之名,倒也说得过去。”
“那谢道长今夜便也歇在四弟房里,如何?”李隆基又笑了,眉眼迫得紧,笑起来像瞪人,看得谢云流眼皮狂跳,“怎么了谢道长,瞧你这表情,像是不乐意?”
“应当是三哥吓到他了。”李忘生轻轻把谢云流的手揽了来,交叠着握在掌心里,“我俩有过夫妻实,自是夜夜同床。”
谢云流瞪大眼,对上李忘生平静的视线也只得缄口。
“好个夫妻实。”李隆基像是听到什么惊天荒谬的笑话,语气很是夸张,“四弟,你这成亲成得,可真是迅如雷电,连我都未曾听到风声啊。”
“三哥见笑。”李忘生嘴角扬得轻浅,“缘分作了祟,总归是抵挡不来的。”
谢云流只觉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