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病真是不得了。
谢云流只觉五脏六腑都灼得厉害,神销骨裂的,头也胀痛不止。他像是被丢进炉子里蒸了烤了,随即又被淬剑般的整个人沉进冰窟里抖得发颤,好在掌心被人握紧了还能勉强有三分暖意,他却食髓知味,靠近那暖源抱得更牢靠。
那人随他抱着,任他汗涔又冰凉的脸贴着自己的脖颈。谢云流清醒的次数寥寥,努力抬起眼皮也只能瞧见只握着瓷勺的手,那手漂亮得很,腕间却垂着块显然配不上位的镯,琤琤地响。
朦朦胧胧一阵后,他连眼皮也抬不起,人冷得越来越厉害,牙关也紧闭。床边人似乎也对此束手无策,瓷勺抵着送着却怎么也送不进去,叹气叹得长,像烛火熄灭时悠久绵长的薄烟。
视线所及只有黑,昏迷时五感也封闭,他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这一瞬失神是失了一刻还是一日,只觉喉口似是润了,药香让他下意识皱起眉,随即却又是砂糖化在他舌尖,伴着送入口的清水,很快将苦味祛散。
他指尖动了动,咬着身上人的唇,有些不想让对方走。
可惜脸被轻轻拍了掌,他登时卸了力,紧闭眼不敢再动弹。
李忘生叹了口气:“谢道长,醒了就别装了。”
谢云流小心睁开一只眼,瞧清李忘生红肿一片的唇,更是紧闭不敢看。
“……”李忘生气笑了,“我又不会怪你,睁眼吧,现在感觉怎么样?”
谢云流稍稍踢开些被子,只觉周遭温度都升得厉害:“热。”
“当然热。”李忘生道,“你这一睡,都睡到六月了。”
“六月?”谢云流震惊,“睡了那么久?”
“是啊。”李忘生叹气,“家丁也被你惹烦了,每天要帮你净身更衣,前几日全被三哥叫回去,叫我俩自己看着办。”
“他们前几日被叫回去了?”谢云流眨眨眼,“那这几日——”
他对上李忘生的视线,了然哦一声,觉得整个人更热,仿佛下一秒就要烧起火。
“……现下你醒了便好。”他如此态势,惹得身前人也羞赧起来,“之后的事你就自己做吧,我不方便插手了。”
谢云流忙不迭点头,可惜一通折腾下来,叫对面人也不知开哪门子口,空气瞬时沉静,像米酒诡异地发着酵,将两人的脑袋都泡得愈来愈晕。
他等着李忘生开口,或是说说这数日的事,或是说说旁的,他们没说完的,或是来不及说的,都能说。
可惜李忘生又掏出了那枚玉:“谢道长,这块玉你收着吧。”
“你……”谢云流叹口气,“你还没说送我这块玉究竟是什么意思。”
“听你的魂魄说,这块玉来历不简单。”他试探道,“除却帮我找魂以外,真的没有旁的用处了吗?”
李忘生被他热忱的视线盯得愣神半晌,良久撇开头:“帮你祛病气,叫你早日康复用的。”
谢云流无语:“……”
又开始了!他赌气缩回被子里头,只觉方才试探的真心都成笑话,不愿再和对方多言。
李忘生推了推他,见人真不愿再搭理自己,才悻悻转移了话题:“三哥来长安了。”
“……”谢云流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不会亲自来盯我们的稍了吧?”
李忘生被这个猜测惊愣一瞬,而后忍不住笑起来:“你若是这么觉得,那便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可不要他来盯梢!”谢云流骂道,“老谋深算的,我看到他就起一身鸡皮疙瘩。”
李忘生笑意更深:“那怎么办啊?毕竟还是我兄长,你以后就这么说他?”
“那又怎么了?”谢云流瞪他,“他难不成以后还要天天和我俩住到一块去?”
“所以谢道长的意思是我俩以后要住到一块去吗?”李忘生问。
“……”谢云流又卷了被子,“我没这么说过。”
李忘生浅浅扬着唇角,却没再继续打趣。他把被角掖紧了些,低声叮嘱道:“谢道长近日好好待在屋里,我去拜访一趟三哥,得有几日回不来。”
“我醒了你倒是忙起来了。”谢云流嗤他。
“那你听到没有呀?”李忘生只得放柔声音,“好好待着,不要乱跑啊。”
谢云流闷闷哦一声。
“那我走了?”李忘生问。
谢云流继续闷闷哦一声。
“……”李忘生失笑,“谢道长。”
“干嘛呀?”谢云流瞪他,“我不是应你了吗?”
“说正事呢,你别赌气。”李忘生道,“不要乱跑,听进去了没有?”
“知道了,说了三遍还说,跟师父似的。”谢云流嫌他,“让我好好待着嘛,对病患不都这个态度,我当时栽湖里,那老头也这么唠叨。”
如此不敬师长的话,却叫李忘生轻声笑起来。谢云流心想,或许此人也是离经叛道,只是平日不显露,反而一到他这儿,就很容易露馅。
于是谢云流按捺不住疑问,开口道:“你笑什么?”
“不知道。”对方沉思些许,“……可能喜欢你才笑吧?”
额角一阵温热,是李忘生的指尖在帮他把鬓发捋齐整,对方的掌心不再如先前那般凉,活人似的,温软,偶尔也会发烫。
和他的脸似的,火一样地烧。谢云流忙把被角再往上拉,可方挡完自己的脸,就瞧见李忘生转身安静出了房,又独留他一人躺在床上,瞪大眼很是茫然。
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觉李忘生此人有毒,翻个身便钻进被子里,不再去纠结这颗莫名其妙的心,是如何被对方拽得团团转。
走了也好。谢云流嘟哝,走了他还清净,不必天天瞧着他就心乱。
他越想越在理,越想越坚定,于是两眼一闭又倒头去会周公,满心欢喜等待没有李忘生的日子到来。
——
……闷得很!
李忘生整整七日未归,谢云流彻底没了乐子,偌大的房子就他一个人待着,无趣又烦心。
直到某日夜里迷迷糊糊做了场梦,总算是给百无聊赖的夜里添了些色。他梦到自己似是要去见什么人,手里攥着块玉,却不是李忘生给的那只——可看式样又挺像,尤其是玉的成色,活像自一个石头里蹦出来似的。
梦里的他在皇城里头满地乱窜,躲在墙后树旁,和当日在宫中一副模样。他将视线落在殿外看守的侍卫身上,正要动作,怎料后者迅速闭起眼,打盹打得飞快,狠狠杀了他个措手不及。
于是谢云流也不必再拿出那玉佩去贿赂一番,翻了窗便进殿内。
床上人就在帷帐后,明明瞧不见脸,明明瞧不清身份,可不知为何,就是让他想到了李忘生。只因二人初遇时那人也是如此,掩在层层叠叠后犹抱琵琶半遮面模样,连张脸都不愿意给他看,还要他自己走近去瞧。
可现下帷幔被一只手掀开,帘后人的眸子在夜里也亮堂,盛着烛火阵阵,把眉心的那枚痣映得更明晰。
少时的李忘生颊边还是圆的,尚未褪去生涩,还是不谙世事的模样。像是在雪里浸久的,一点污秽不带。
反倒显得他在梦中狂跳不止的心多肮脏。
梦偏偏也是在这时开始浑浊起来的,像被暴雨搅动不止的溪水,雨点一滴滴落下来,将一切都击得朦胧又易碎。
光在瞬间亮起,两人的玉都在发烫。李忘生不解,他也没多堪破,都怪梦里的情况如此紧急,惹得他什么也不顾,慌忙之下只晓得去抓住他的手,两个人贴得那么近,对方的眼睫都要扫到自己的鼻梁,呼吸萦绕着像云揉着风裹成一团雾,转瞬便淅沥倾盆。
李忘生的唇也是温软的,吻着和瞧上去果真一个样——那道魄还是太冷又太凉,不似现下,不是在吻雪,也不是在吻月。
做梦何来如此真实的触感,但谢云流不想花心思追究,只想把人抱着吻着叫他每一根发每一根骨都融进自己身里。可惜吻未来得及再深,一切又显得镜花水月,周遭触感愈发冰凉,似水将他裹得很牢靠。
旋即一阵窒息,他睁开眼,才发现身外又成了那片冷得刺骨的湖,泡沫和碎光在他眼前打转,铺天盖地地朝七窍涌来。
是他落池那一瞬的记忆,不论过了多少年都忘不掉。
他听到博玉在惊叫,而后身一轻,连带着水的冰凉也褪去。整个人离开湖面时,梦外的谢云流也醒了。
落得冷汗阵阵。
什么鬼梦?谢云流震惊。
他总不能真是思恋李忘生思恋得太厉害,连梦里那个皇宫郎的身份都偷了去吧?
床上人愣着神,久久未从春色旖旎里缓过神来,却听屋瓦上突然一阵响动,风波乍起将他整个思绪都拉回。
窗应声而破,光天化日之下,竟是位蒙面人公然闯民宅,选时不走寻常路,暗算行事倒是老派,上来便拔刀,刀柄直冲命门,一点儿铺垫不留一点儿反应不吝。
刀气一凛,好在谢云流迅速反应过来情况,下床出鞘柜边剑,白刃相接时铿声阵阵,很快让对面人败下阵来。
“道长且慢。”局势已定,面前人却抬起手,谢云流未收剑,刃首直指他咽喉:“有话快说。”
“谢道长不必如此警惕。”蒙面人笑道,“我来这儿,是承了北海王的令。”
“重茂?”许久没再听到对方风声,谢云流愣了一瞬,想到那来不及解释的误会,登时更警惕,“他要干什么?”
“北海王邀您进宫一叙。”蒙面人道,“还望谢道长赏脸前往,莫要拂了友人的面子。”
“进宫?”谢云流沉思些许,又问,“他近日都在宫里?”
虽是正好也有事要与他解释一番,但李忘生毕竟叮嘱过没事别乱跑,还是不能逆了对方的意思。他见蒙面人点头,便问:“不能出来讲吗?”
“若是能出来,自然是约在城外洽谈了。”对方道,“只是北海王现下自身难保,惹怒了皇后,在冷泉殿关着呢。”
谢云流皱起眉:“他被关起来了?犯了什么事?”
“皇后若想杀人,还需要找由头吗?”蒙面人道。
“……”谢云流把剑怼深几分,白刃已见血,“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北海王亲口告知。”对方面不改色,“皇后现下风头正盛,颇有则天皇帝的态势,除掉位不得宠的庶子,那是再容易不过了。”
“你又是何人?”他继续问,“你说是重茂亲口告知你的消息,那证据呢?你该如何证明?”
面前人笑起来:“看谢道长愿不愿意信我了。”
“顺道再看看。”他道,“谢道长愿不愿意拿这位好友的命去做赌。”
李重茂那么多日都没来找他,确实不是此人作风。但蒙面客的现身也是疑点重重,不可叫他不防范。
可若此事当真……
谢云流犹豫一瞬便抬眸:“有接应吗?”
“出宫去城郊,自有人来外合带你们去扬州。”对方道。
谢云流抬了抬下巴:“然后呢?”
对方摇摇头:“再然后,您便自个儿去问北海王吧。”
“我已传达到话,任务也算结了。”那蒙面人见谢云流仍在踌躇,低声道,“顺带和您说一声,皇后今晚就动手。”
谢云流想将人就地正法的心都有,唠叨那般多,句句都把他往绝路上逼,还今晚就动手,就不能再晚点吗?!
他瞧着外头已落山的太阳,很是郁闷。
“谢道长莫再犹豫了。”对方笑起来,“若是真要做出决定,还请谢道长在一炷香之内抉择好,否则北海王届时是死是活,便没人能说得准了。”
谢云流还想问话,可对方指尖一动,偏了剑锋便堪堪擦着喉挑走。他还未来得及应对,周遭迷雾骤起,扑面之势引得谢云流只得放手作罢,气息屏了眼也被熏得紧闭,待烟散去后早已没了眼前人踪迹,唯留地上一摊长长血迹,可惜延到窗台也没了下文,突兀地断在其中,丁点儿线索不给他留。
一炷香?!谢云流愤愤。
李忘生可不是一炷香里头就能回来的!
——
夜色深,月也浅。
冷泉殿还是深冷无人影,自长宁搬出后更是没了活人气,叫人等得也心慌。
李重茂叹口气,也不知母后喊他来这儿究竟是何用意。从半月前父亲暴毙开始,宫里头便彻底乱了套,外头混着沌着叫他这位置也坐得惴惴不安,连带着那日瞧见李忘生的事,也像梦魇一般始终在他脑内晃。
韦氏那日让他去殿内探查一番情况,他以为只是寻常皇侄又惹了母后不安,却未料在大堂之中瞧见的人,竟是谢云流那道侣——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好兄弟是瞒了他事情,可谢云流平白无故地又怎会把这事隐瞒,那这罪魁祸首只能是李忘生。
是李忘生让他瞒着,让他不告诉他,不告诉他李忘生就是那个城西李府的小姐。
那都说得通了。他幡然醒悟,难怪谢云流当时如此突兀地多出个娘子,难怪对方语气不耐心情也糟糕,就连那娘子是男是女都是下了车才知道。
怕是对方去城西凑了个热闹,就给那四殿下盯上了识破了纯阳大弟子的身份,要好生拉拢一番。
李重茂隐隐有种预感,说不定谢云流那杀劫,就是落在这人身上。
这该如何是好?
李重茂急得直打转,转瞬又想到李显与他一道去立政殿时,装病的韦氏叹气连连,问起李显近日身体如何,语气如何温婉关切,叫李显登时卸了防备。
皇帝摇了摇头:“不见好。今日旦弟家那四郎来访,请了个道长给朕瞧瞧病。”
李重茂手一顿,刻意拉缓了关门的速度,慢慢悠悠的吱嘎声,倒是没叫里头两人起疑。
韦氏不动声色敛了眸子:“道长?”
“是……可惜。”李显叹气,“年轻孩子,功夫不到家,诊不出个所以然来。”
“原是个年轻道士。”韦氏笑道,“那四郎也真是,请道士也不请个名头大些的,非要扯些江湖结交的朋友来逞威风,跟他哥哥一个样子。”
李显很是赞同,韦氏见状释然地笑起来,于是李重茂也得以放心关上了门——可现下再一想,根本止不住担忧。
把谢云流带进宫,这不就是让人浇浑水吗?李忘生带谢云流来皇宫,又抱的是什么居心?
闭上眸那一瞬,李重茂听得门外一阵闷哼动静。
他警觉抬头,随后大门一开,来者覆面黑衣,在暗夜里头若是不仔细瞧上一番,决计瞧不出身形轮廓。
好在对方先行开口:“重茂!”
“云流兄?”说曹操曹操到,李重茂却诧异于对方的突然现身,时间、地点、装束,简直没一样是能正常地对上号,“你怎么来了?”
“废话少说。”谢云流将他的袖口扯了,顿时往门外拽,“情况紧急,我带你走!”
李重茂不知所措:“什么?”
“愣着作甚!”谢云流见他不动弹,只得拽起他后领,瞬间跃过宫墙。
李重茂拽住他袖口,想叫人先停下来,无奈谢云流却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时机,对方力气太大,拽起胳膊时一阵生疼,只得叫他跟着一道往无人处逃窜起来。
这来救他的态势是为何?李重茂皱着眉,脑子一团乱。现下更该救的不是谢云流自个儿吗?
难道母后要对他不利?不该啊。他努力回忆着,心想近日母后的态度虽然跋扈了些,可这位子应该还是坐得安稳的,毕竟是她亲自推举的他,没理由自断翅膀。
若是要跑,总得等到时候再不可转圜些的时候。
是。他安慰着,坚定了心绪。
现下情况应该还是可以转圜的。
虽然太平已经发难了数回,虽然安乐来他殿内闹了数次,虽然每次上朝时身后总有珠帘投来的直勾眼,但他应当还是坐得下去。那个万人敬仰的、万人都痴迷的位子,他还是可以守得住。
他看向谢云流,可对方似是很急,一路上连句话都来不及同他讲,也不允他擅自开口。
他哪见过这般急躁的谢云流,心头疑惑更甚,可正想开口,士兵震慑的怒声又响起。他唯恐被发现,视线一转只见人早已被剑鞘击晕,他看着谢云流越皱越深的眉头,生怕自己再多言,脑门也要挨上那么一记,登时不敢再吭声。
他沉默着被谢云流带着疾走,终于是要瞧见宫门。
变故在此时突生。
不知何处来的一群官兵,迅速将他们包围。为首的将领后退一步让道,夜色之中,衣着华贵的妇人踱步现身,绛色凤袍金纹动,秀眉一竖,气氛霎时如箭上弦。
如此耸人的态势,她竟还能露出三分笑意来。
谢云流啧得响亮,李重茂开口,语气喏喏:“……母后。”
“叫本宫好等。”韦氏对他招手,“重茂,过来吧。这刺客入宫意欲不轨,现下将军们正要将他就地正法。”
李重茂见她眼底得意神色,这才明白今夜如此莫名一出戏,背后究竟是何情况。
身旁人必死无疑,除非真有如此血性,得以杀出重围——可逃归一时,这身份总得叫风声走漏去,母后既排如此陷阱,想必也早已掌握了标明刺客身份的证据。若真如此,这纯阳大弟子先前再如何风光,此后人生也定要改途易辙。
他救不了对方了。李重茂想。
韦氏对他轻笑着,眼底意味却明显:“重茂?”
李重茂深呼吸一口气,正要动作,却听谢云流道:“你别动。”
他将迈的脚一顿,只得收回原处。未料犹豫一瞬却已定局,韦后撂了手,煞白面孔肃着容,在夜里已如无常。
谢云流后撤一步,未见血的剑出鞘,在月色下格外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