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猎猎。
血色的死与伤过了,留下的便是经久不散的魇。临近城郊,风也刮得越发猛烈,可身前人的血腥味偏偏怎么也吹不散。李重茂努力地跟紧谢云流的步伐,比起母后他还是更愿意去信眼前人,可倘若不是定局至此,他也想争气一回,能把命掌在自己手里,不至现下还要选棵旁的树去吊死,多心酸又多落魄。
谢云流的手仍在淌血,很快打湿外头系的一圈布——武力再高超的人,冲出如此重围也免不得落些伤。李重茂看着更是心惊胆战,唯恐对方这伤在今夜越积越多,而后倒了死了,他便真的没人再护,只能被带回韦氏那儿重新当只待宰鱼肉。
可若是自己能稳住局势呢?他又免不得想,好歹是个皇帝,现下回去,至少韦氏暂时不会敢动他。而他年岁正轻,日后可供韬光养晦的时间那般多,何愁不能从长计议……
“重茂。”对方似是察觉他心中所想,回过头时眼底杀气未褪,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皇后——不,太后派的那人说,你在城郊有人接应?”
李重茂忙摇摇头。
“那便不能去了。”谢云流皱起眉思索,“还好一开始便信不过,找苏鱼里打点了番。”
“我先带你去他那儿躲着。”对方没给他反驳的机会,“藏好身份,你身上没沾血,届时和镖局人只说是寻常百姓要出城,切记别把苏鱼里拉下水。”
李重茂欲言又止地抬眼又垂眸,终于没忍住叹了口气。
“怎么?”谢云流问他,“你有什么话要说?”
李重茂的表情更苦大仇深:“……”
他现在要是说自己想回宫去会不会被呼一巴掌?
怕被呼巴掌的人还是选择开口问询:“云流兄,你怎么会被母后盯上?”
谢云流闻言冷哼一声,鄙夷意味难掩其踪:“我就知道那毒是她下的。”
“……”李重茂垂下眼,“果然。”
“她动不得四殿下,就来动我了。”谢云流道,“难为你还做了她的饵。今夜怕是要不安生,也不知她会派人来找你还是派人来杀你,总之好好跟紧我,别乱跑。”
李重茂犹豫着点点头:“……那接下来怎么办?”
“太后做下如此局,怕是宫中与她有来往之人都知晓了我的身份。”谢云流琢磨一番,“这长安我怕是也留不得了,得跑一阵子。”
“一阵子?”李重茂闻言抬起头,无不震惊,“你疯了?难道你还要再回来?”
“我蒙着面,又没暴露身份,方才带你杀出来时也没使纯阳武学。”谢云流唔一声,“……应当是发现不了的吧?”
李重茂哪能放心:“要是被发现了呢?”
“那还得看看临淄王给不给力啊。”谢云流嗤道,“若是给力,届时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可以放我回来的。”
关临淄王什么事?李重茂皱着眉,心中浮现一个难以置信的可能。
宫中怕是真的要乱了。他后怕地抖起身子来,再不敢油生回宫念头,抬眼望向谢云流:“临淄王这事,你也知道?”
谢云流才知方才说漏嘴,顿时呲他:“不准乱猜啊,我只是看他命盘瞎诌一通。”
不愧是跟临淄王沾亲带故的人,知道的东西就是多。李重茂在心底嗤一声,嘟哝道:“我也不想当这位子的,给他正好。”
“哦,差点忘了。”一句话引起谢云流好奇,“我病太久什么事儿也不晓得,你说说你,怎么好好的皇子当着当着,突然当成皇帝去了?”
李重茂支吾着,又支吾不出个什么名堂。
于是谢云流来不及再等他说来话长:“哎,不如这样。”
“我送你逃走,逃出长安,逃到扬州、瓮洲,哪儿都成。”他道,“只要能让你如先前所言的那般,跟这皇家彻底脱净干系就行。怎么样?”
李重茂不语,于是他继续道:“今夜我带你出了太后的坑,你就算回去也要被她怀疑,不如就跑远些,好好活着才是硬道。”
李重茂只觉烦闷,抵触的心满腔满腹,可谢云流的视线太热切了,现下的局势也不是能由他说不的情况,只得点头称是。
对方所言不虚,韦氏现在能让他做饵,以后不知还要让他做什么去。对方见他被掳走时虽畏惧死伤一地的禁军,可眼中的窃喜却也不似作假,怕是早就想让他这个皇帝出城,好让他生死未卜去。
“……好。”他道,“可云流兄,你真的觉得临淄王日后会帮你?”
谢云流被这事儿问得一愣神,于是李重茂更无奈:“只是因为你与他胞弟是成了亲的关系?”
“云流兄,你为什么那么信他呢?”见人默认,李重茂叹了口气,“如果我没猜错,你那杀劫,就落在他身上吧?”
“……”谢云流快步往前,头也不回,“命数说不准,但我觉得他至少真心待我。”
“真心是什么东西?”李重茂的话语也步步相逼,“在皇家最罕见却又最常见的玩意儿。安逸境地捧个真心作陪的戏码,谁都能演一番,可若是危难之际呢?”
谢云流回身走近他,在李重茂开口前伸出手拎起他后颈,运了轻功便往城外奔。骤然升空后的失重终于叫身旁人闭了嘴,他的心却反而一道沉浮不定起来,失神一瞬的功夫,镖局迅速便到。
苏鱼里掀帘见人,忙请他俩入内:“进来吧。”
“救个人弄成这样。”他担忧道,“你是不是被发现了?”
“发不发现,意义也不大。”谢云流长舒口气,脱下外袍丢到他怀里,“说来话长,你先把重茂藏着,再给我身干净衣裳。这血衣么烧了或埋了,总之随你处置。”
“好。”苏鱼里道,“你去哪儿?”
“我当然是装没事人回去。”谢云流道着,却听李重茂骤然出声:“那我呢?”
“我打点好就过来。”他道。
“你是不是要去找他?”李重茂皱起眉,“云流兄,你不能去找他。鬼迷心窍的事你干得还不够多吗?若是回去听了他三言两语,就不肯再回来了怎么办?”
“小声些!你生怕自己不被发现是不是?”谢云流瞪他一眼,“你这儿我绝对会安顿好,别总把李公子想得那么坏。”
苏鱼里看看李重茂又看看他,疑惑开口:“你要找谁?”
“回家找内人。”谢云流啧着,对李重茂继续晓之以理,“我要跟你去外头避一阵,跑路当前总得回去跟他说一声吧?我难道是那种不打招呼就走的人吗?”
“太后早知我身份,到时候官兵肯定要查到他那儿去。”他道,“我得告知他一声,好提前把该处理的东西都处理一番,不然不是陷他于不仁不义境地吗?”
“你——”李重茂跺着脚,“你想没想过若是他与临淄王想弃你这枚棋,如此回去便是暴露身份,是自投罗网?我可以马上走,但你怎么办?要是被他逮了交给临淄王,你还怎么护我?”
谢云流披上黑袍,开门动作迅速:“那我也得回去看看。”
“……你!”李重茂气得哑口无言,破罐破摔道,“云流兄,不听良言相劝,你就等着那杀劫应验吧!”
谢云流无言,苏鱼里试探开口:“我帮你备马?”
“好,多谢。”谢云流走出门,“我先去一步。”
他回过头,对李重茂咬牙道:“你好好待着,看看我能不能活着回来。”
——
李忘生深呼吸一口气,将郁闷心绪隐去,再度迎上面前一众官兵目光。
“诸位要我重复几遍呢?”他道,“友人病重不便见客,陛下失踪一事与他有关更是无稽之谈。谢道长病得连床都下不得,遑论抢人?还请不要再步步相逼,尽道些无稽之谈。”
李裹儿冷哼一声,丹唇轻启,丝毫不留情面:“什么病重不便见客,怕是人不在里头吧!”
“公主若执意要入内染病,如此舍身为陛下的壮举,我也拦不得。”李忘生道,“只是我纳罕,谢道长究竟和陛下失踪一事有什么干系,竟值得公主如此大费周章,带着偌大阵仗来跑上一趟……只为围了我这宅子?”
“明知故问,你友人这宅子可了不得。”李裹儿笑道,“这屋子的地契,原先可是陛下的。”
“我当公主能蹦出些什么缘由来。”表情虽是良善,语气却已有嗤笑意,“谢道长和陛下素来交好,宅院间的事,往来些许也是情理之中。”
“就怕正是这交好之人,才叫陛下没了警惕,轻易叫他着了手!”李裹儿上前一步,眉头紧锁盛气凌人,“四郎,陛下被刺客劫走一事闹得满宫风雨,殿里将士血未干,母后受了惊吓仍卧寝殿。你呢?不配合我便罢了,竟还在这儿遮遮掩掩净说风凉话!”
“公主。”李忘生诚恳道,“你再如何急,也不能干出围困病患宅邸,硬要给他安个谋反由头的事吧?”
“……”李裹儿气笑了,“你若真清白,为何不敢叫我进去?”
李忘生一抬眸,恰巧瞧见街道尽头扬尘马蹄。
他顿时放心,抬起手语气无谓:“公主若是想进,那便尽管进吧。”
“……里头人与你那般关系,你竟一点也不慌?”李裹儿被他这副架势惊愣一瞬,“四郎,你可别耍花样。”
“凡事总得讲证据。”李忘生道,“公主若是能在里头找到陛下,再来怀疑谢道长吧。”
“可若是你家这道长不在屋里头。”李裹儿扬个笑,“那我想,他定是带着陛下出逃,还在外头等着被逮呢。”
“人不在屋里头,这事要解释起来多轻松。”李忘生笑道,“公主所思所想,还是太狭隘。”
李裹儿凝着他的脸,好平静,平静得叫她反而急了眼。
“……你保定他了?”她问。
李忘生遂而回望她的眼,眸底深深。
“好,好!”李裹儿巴不得他如此主动往火坑跳,挥手喊道,“那便给我搜!搜个底朝天!搜到他想不出缘由解释为止!”
李忘生抿着唇,视线投向街尽头,看戏的马蹄声终于渐近,一声斥喝将官兵动作悉数叫停。
李裹儿诧异回头,竟是李隆基骑着马奔至院中,迅速叫众人让出了一条大道。
“怎么了?”来者笑得灿烂,声音也大,“一群人围在我四弟屋前,凑热闹还是来拜年?”
盛夏时分,也亏他能胡言乱语出如此玩笑话。李裹儿瞪他一眼,怒道:“三郎,你也别明知故问!”
“我明知故问什么?”李隆基道,“我倒是真心诚意想问问公主呢,陛下丢了不去找陛下,在我四弟这儿干什么?难不成是他把陛下带走的?”
“若我说确实和四郎有关系呢?”李裹儿道。
“那去找啊。”李隆基笑道,“当务之急不该是先去找陛下?找到了再指认,秋后算起账来也算得畅快。届时他若真指认了和我四弟有关,那我俩也无话可说。”
李裹儿正想反驳,却听李隆基迅而变了脸色:“可若是找不到陛下,那公主可就麻烦了。”
李裹儿表情一僵。
“陛下不知所踪,安乐公主不先带着精兵重将去满城搜寻刺客,反而先来围困皇子居所,是何用意?”他道,“是怀疑我们行刺陛下,要把谋反的罪名安在相王一脉头上吗?”
这话由李隆基说出,总算是镇住了眼前人。李忘生不动声色叹口气,心想这冲撞皇太女的事,还是交由兄长来干最为适宜。
李裹儿果然被气得一哽:“你!”
“我说话难听,安乐可千万别在意。”李隆基朗然笑着,“行了,还在这儿干什么呢?快去找陛下吧。”
“哦,差点忘了。”他道,“安乐还要先查屋子呢,那屋子就在这儿,你快搜吧,没人拦你。”
“……”李裹儿快被他气死,“行,我不搜了。”
她瞪着李忘生,对方居然还是那副波澜不惊模样,叫她心里顿时浮出一阵不爽——李隆基恶心她,那她总得恶心回去。
“诸位将士听令!”她冷笑道,“今夜若是瞧见行事鬼祟者,不必多问也无需活擒,一律杀无赦!”
李忘生的脸色终于变了,皱起的眉头落在李裹儿眼里,叫她得逞地狂笑起来,挥手上马离去,心情不要太好:“走!”
官兵迅速散尽,李隆基调转马头,回头狠瞪李忘生一眼:“好好的人管不住,回来再找你算账!”
李忘生忙道:“三哥瞧见他了吗?”
“我瞧见个鬼!”李隆基啧一声,“你都没找到,还有脸来问我?!”
“孰轻孰重分清些。”他道,“现下局势特殊,你若是真由他胡闹乱了我的计划,我也不会保你!”
李忘生沉默应对,李隆基也不想在这脾性古怪的胞弟身上自讨没趣,正想调头进宫,辔绳却被李忘生拽在掌心:“三哥。”
眼前人抬起头,正色道:“今晚的知情者,一个都不能留。”
“什么?”李隆基难以置信,“你疯了?!”
李忘生语气平缓,似是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讲的尽是灭口之事:“太后,公主,全都留不得。凡是与她们有关的、有过联络的,韦氏、武氏、上官氏,都得解决掉。”
李隆基瞪大眼:“前几日我找你议事,你还一副要置之身外的态势,怎的这会儿谢道长入了局,你就如此一鸣惊人?”
“……今夜之事,谢道长会误入局中,与我也脱不开干系。”李忘生却只道,“三哥若是不助我,便将我斩于马下吧。”
“我斩你做什么?!”李隆基见他走上前,忙将自己的佩剑拿得远了些。
“忘生惹了那么大的事,引得逼宫提前,三哥若真气,别气谢道长,气我便好。”李忘生道,“今夜注定不安生,多斩一人,对于三哥而言,想必也是无所谓的。”
李隆基扶额叹气,明白面前人就是认定了他俩胞兄胞弟是如何血浓情深,纵使做弟弟的没甚用情,做兄长的也总该顾念着亲缘和亡母,给他再最后收拾一番烂摊子。
他也纳了闷了,自己怎么偏偏还就是吃这套。
“我不杀你!”李隆基气得眼皮狂跳,“但你那郎君怎么办?现下人也没个影,难不成这乱成锅粥的局势,最后全要靠我去结?”
“三哥不是唯恐拉不拢纯阳吗?”李忘生轻声道,“谢道长是纯阳首徒,纵使没有我来求情,吕道长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还真要我去结!李隆基翻个眼:“那便等吕岩来拜访了再说。”
他夹了马肚想走,可李忘生还扯着那辔绳,颇有些他不做出表率就不肯放人走的态势。
“……你这人,怎的在大是大非上如此拎不清?”李隆基骂他,“现下是在乎这谢道长的时候吗?你三哥要进宫,你就一点不担心?”
“三哥乃天命所归,必成大事。”李忘生道。
“……”李隆基忍无可忍,“老五呢?!”
暗中登时出现道人影,正是管事领了一支小队:“殿下。”
“给我看着这屋子。外头若是来了什么面生的,一律解决别留活口。”他转向李忘生,警告道,“你今夜哪儿也不准去,给我好好待着!”
李忘生道:“那谢道长——”
“你不准去找他。”李隆基道,“死了学艺不精,没死算他命大,我只瞧得上有福有缘之人,若是今夜事毕了,他有那本事活着回来,我再过来处理他。”
太模棱两可的回答,李忘生看向他,果然听李隆基冷笑一声:“于理,他擅闯皇宫乃是死罪。于情,他被太后做计去救了那皇帝,也叫我膈应得紧。如此龙潭虎穴都敢闯,难保他日后不会倒戈。”
“四弟啊。”他道,“若是你说服不了我,我可不会救他。”
言罢再也不管李忘生掌心辔绳,甩开他的手便策马离去。李忘生瞧一眼已然待命的暗卫队伍,只得顺着他们回了屋。
——
李忘生关上门,夏夜闷热,叫他的心也扑通狂跳,实在难以呼吸。
他试图把烛火点了,叫空荡荡的房间没那么黑,可担忧与恐惧还是如潮水一遍遍席卷,叫他整个人都在里头起起落落。
管事上前的脚步声打断他思绪:“殿下?”
“无事。”他长出口气,可心里的郁结怎么也叹不干净,“你在门前等着吧,何时谢道长回来了,就与我说一声。”
身后人应了,待门重新关上时呼出一道凉风,叫烛火也不安地跃动。
李忘生缄默地等,等到不知何时,直到外头蝉鸣响得愈发凄烈,直到烛火渐熄即将燃尽最后一滴蜡油,他终于听到窗外一阵窸窣,闷哼声随即响起,扑通一声险些被烛火爆裂的噼啪掩盖。
他透过窗纸瞧去,只能看清一道倒地身影,随而被月色映在窗边的,是一人一剑。
李忘生缓步靠近,窗后的人却先行掀开了窗板,深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谢道长。”他道,“进来吧,外头凉。”
黑衣的人翻进屋,眼神飘忽不定,在对上他的那一刻却重又坚定,快步走来将他揽在怀中。
李忘生知道他是被吓到了,来的路上怕是也杀了很多人,连屋外三哥派来盯梢的都能误杀了去。
落在地上的剑铿铿响,他一瞧白刃已染遍血,触及对方背脊也是满手黏腻,忙柔声开口:“谢道长,无事了。”
门吱嘎一声打开,又吱嘎一声关上。谢云流全然未觉,只是紧紧抱着怀中人,呼吸急促又温热。
良久才开口:“外头现在知道是我救的人吗?”
李忘生正要回答,他又自嘲叹口气:“救个头,根本不需要我救。哎,这回可真是栽进去了。”
他强装无事模样太明显,李忘生便也不怪他怎么不听劝,硬要往外头乱跑。
“太后怕是早想借机寻个由头清算父亲这一脉。”他道,“不怪你,别多想了。”
“可现下这局势对你们也不利。”谢云流道,“你三哥打算怎么办?”
“三哥的事交给三哥,我们现下也帮不上忙。”李忘生道,“你在我这儿躲着就好,至少我还能护着你。”
谢云流却摇摇头:“重茂那儿还没安顿好。”
李忘生神色未变:“陛下那儿,你让他回宫就行。”
交给三哥,还能功过相抵。他想。
“回宫等死吗?”谢云流皱起眉,“来的路上我听到风声了,你三哥与太平双双起兵,若是现在让重茂回去,岂不是让他去送死?”
偏偏眼前的又是那么重情义的人。
李忘生的笑散了,随即又庆幸,庆幸面前人拒绝了如此提议,没有真顺着他的话做出什么不义之举:“……那你打算如何做?”
“我总得回去帮他离开。”他道,“天南海北,总有他能逃去的地方。”
李忘生问:“那你呢?”
谢云流的话顿了,乍然一瞬的沉默,叫周身的空气都不安地发起泡来。
“再说吧。”他轻声道,“你先回城西那宅子去,这儿尽是我的痕迹,若是查起来怕是会被故意塞进什么东西——今夜云深,我估摸着稍后便要雷暴,等雨停了正好借雷的幌子,早点把这屋子烧了拉倒。”
“我不回去。”他叽里咕噜说了好大一通,李忘生却摇头悉数做拒,“三哥让我在这儿看着你,他怕我乱跑,也怕你乱跑。谢道长,今夜已经脱轨了,我们不能再横生旁的波折。”
谢云流神色僵硬:“他让你在这儿看着我?”
“谢道长,我知道你不信三哥,但至少信信我,好不好?”李忘生想到李裹儿离开前那句话,更是担忧,“留下才是最安全的,在我这儿总比去陛下那儿要安全得多。”
对方沉默着,没有应答。
李忘生轻声开口:“你能再听我一次吗?”
谢云流实在答不出来,囫囵又将人抱紧。两颗心明明靠这般近了,为何偏偏又隔了层皮,叫他窥不见对方说这些话,究竟是赤诚一片还是城府满堂。
他想信,却又不敢信,李重茂那话何尝没有动摇他的心。
可这又要怎么说出口呢?李公子,我好难信你,因着你是我的杀劫,可那么多日子,我光顾着给你找魂找魄,图了一时的温柔乡,这杀劫的事没去思虑也没去处置。
现下果然因着和你进了宫,引起了韦氏的注意,给自己引了祸端,更要面临抉择当前——我又该怎么选呢?身前红尘之中,藏的或是旖旎一瞬,或是深渊万丈。那若是为了你留下来,静待李隆基处置,会不会是死路一条?
可这怎么能说出来呢?
说出了,那不就成了李忘生的错吗?他握紧他的手,万千话语堵在喉口,张了唇,却又什么也说不出。
“……李公子。”他无奈扯出个笑,“你在担心我跑了就不帮你找魂魄了吗?没事的,我在外头也会帮你找最后一条魂的。现下你这八字稳了,魂魄也归了三条,早不是那短命相了。等临淄王那天子命成了,你若是能求求你三哥饶我一命,我就能正大光明回来帮你找魂魄了,好不好?”
“或者你去找师父,找博玉找风儿。”他道,“就说是我拜托的,他们肯定会帮你。”
李忘生叹了口气。
叹出沉沉一片云,压在他心口像被泪打湿的襟。
“旁的人我不想要。”李忘生道,“我只要你帮我找魂魄。”
谢云流愣了一瞬,瞧着他眼底有氤氲,顿时乱了阵脚:“你别这样啊,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你还会回来的对吗?”李忘生抬眼,泪说收就收,像云很快被风吹散,“什么时候呢?”
“能回来的时候我肯定回来。”谢云流忙道,“你三哥成事后,或是宫中事已尽,什么时候我留在这儿对你而言不是隐患了,我自然会回来。”
李忘生轻轻嗯一声,而后又问:“那你要和陛下去哪儿呢?”
一瞬的犹豫和迷茫迅速被逮见,李忘生攥住他的手,问道:“你连要去的地儿都没想好,这太危险了,还是留在这儿最安心,不是吗?”
谢云流试图反驳:“我——”
被李忘生抚了脸,登时说不出一句话。
“留下来吧。”对方把他脸颊的血污拭了,缓声道,“我总不会害你。”
“李公子,这不是儿戏。”谢云流道,“皇后那儿牵扯的人太多,怕是都晓得我的身份,届时再随便安些假证,要定我和你的罪简直轻轻松松。”
“那不是还有三哥吗?”李忘生抱紧他,低声又轻缓地叹着气,“人都杀光了还有什么好担忧的,他们总不能从阴曹地府钻出来再给你定罪。”
谢云流只觉背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带着接下来的话也哽在喉口。
“你听我的吧。”李忘生道,“你上回没听我话,现下就落得如此局面。”
谢云流哑口无言。
“这样吧。”他见对方执拗不语,最终也只得各退一步,“你若是信我,等送完陛下出长安,就再回来我这儿好不好?我一直在屋子里等你,哪儿也不会去。”
天人交战许久,终于是理智败了阵。
谢云流方点完头,又不免怀疑对方这说服人的功夫是不是又精进了些,直叫他后背发凉得厉害。
可李忘生的眼太亮太赤诚,他望着那双眼,实在很难去想象这副温和面孔的人,说的话会是心计作假,会是口腹蜜剑,会是宦海一片沉浮,把他整个人搅进其中淹到死为止。
“谢道长?”李忘生开了口,声音悄悄攀着他的脖颈,环上他的耳。
“……好,我答应你。”谢云流道,“我会回来的,我会留下。”
他握上那双手,还是没忍住将手背抵在自己额心。
外头风急夜露重,可是李忘生的手难得的那么暖,叫他不安的心终于平静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