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流一看那尸坑,说大也不算大。
土薄薄覆了一层,上头血还未凝,应当是长宁仓促埋琉璃时,遭碎片划了手留下的。李忘生弯下腰去打量,果真在覆上的细碎土间瞥见些来不及深埋的琉璃片。厚厚堆在一块儿,在太阳光底下泛着诡异的光,似夜里冥火那般蓝。
他回头想唤谢云流来取,后者的目光却飘向坑旁那方池,里头莲花也是老模样,含苞不愿开。可荷叶底下,一尾黑鱼摆着鳍悠悠漂过,吸引了他全数目光。
“这鱼挺眼熟。”谢云流道,“谁养的?”
李忘生顺着他目光瞧去,轻轻啊一声:“我的鱼。”
“你的鱼?”谢云流茫然。
“倒不如说是外头那个我的鱼。”他道,“他刚被接回宫时就带着这鱼,养在这儿,却忘了带走。”
谢云流感慨:“都多久没回来过了,这鱼没死也是福气。”
“或许是三哥托人帮忙养着,说不准。”李忘生没多在意,只是让他过来瞧这坑里头光景——谢云流把土拂了,除却琉璃瓦以外还有破破烂烂的镯子和手帕,沾着干涸的血腥臭不止,偶有几节带着泥的白骨小荷露尖角,也叫他默默用土埋了,心里直言遭罪。
这人死了,尸首明明在,却非要套个寻不见人的由头去立衣冠冢,真是可悲又可怖。
他把那数片琉璃瓦悉数取出,平摊在李忘生跟前:“这些便是了?”
李忘生沉思一阵,而后摇摇头:“瞧着不全。”
“不全?”谢云流嘶一声,“难不成还挖到别的地儿去了?”
“瓦是全的。”李忘生道,“但里头的魄不全。”
“……”谢云流眯着眼,手抚着琉璃瓦一片片探过去,可惜终究不是本人,除却能瞧出里头尽是残缺魂魄以外还真的探不出拼凑后是否完整,“你没坑我吧?”
“这事还真没骗道长。”李忘生语气十足诚恳。
所以前头有在骗他什么东西了。谢云流汗颜,只得道:“罢了,我再用玉佩找找。总之先把这琉璃瓦的余魄收了。”
他拾起琉璃瓦,一驱动玉佩,光滑表面便迅速泛起亮来。
没神识的余魄,听风便是雨,纱一般涌入玉佩里头,瓦上光也很快消散,一点痕迹不留。
李忘生对他颔首:“多谢道长。”
“谢来谢去的话我听得够多了。”谢云流翻个眼。
“怎么了?”李忘生又笑起来,叫他心里瘆得慌,“他总谢你,旁的表示呢?没有了?”
“还能有什么表示?我们又不是那般关系,少瞎想。”谢云流瞪他,“你小时候可是还有个情郎的,估摸就在宫中,我可不乐意干坏人姻缘的事。”
“有情郎吗?我怎么不晓得。”李忘生疑惑,“早年宫中设宴,他被三哥带来过两三回,也没见有什么人去找过他呀?”
“没有人去找过?”谢云流皱起眉。
“那好像还是有。”李忘生道,“我去找过,可惜叨扰一次就害得他发起烧来,后面就不敢去了。他进宫次数太寥,三哥常来也不常带他,借口称病或是旁的事,次数多了大家也就不问了。”
谢云流眉头皱得更深:“就放心把他撇外头了?”
“毕竟不是皇宫里头长大的。”李忘生道,“一回来就是懂事的年纪,谁会放心?”
谢云流撇开脑袋,眉间郁色未减。
李忘生注意到他的神色,笑道:“你在担心他吗?”
“我担心什么?”谢云流嘴硬,“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心思可比我多。”
李忘生对他的外强中干嗤之以鼻,却还是贴心带过话茬:“所以道长那玉佩有找魂魄的功效?”
“是。”谢云流顺着他的台阶蹬蹬下,步子也往外头迈,去找寻魂魄可能在的地儿,“不知为何,专找你的魂魄,旁的决计不瞧。”
“那倒是神器一件。”李忘生道,“我倒不知母亲送我这玉佩时,居然还有如此法力。”
“天晓得?可能她去求过什么神仙拜过什么道长。”谢云流挑眉,“这般看我做什么?总不能怀疑是我做的吧?”
李忘生却道:“你与我怎么认识的?”
“……你话怎么那么多?”谢云流嘁着,缩回墙后躲过恰巧转向的宫人。
李忘生却仍在问,跟外头那位性子差得好远,喋喋不休的也不知是皇宫风水养人还是如何,善谈得很。
“我好奇。”他道,“不明白道长这样的人,怎么会和我扯上了关系。”
“和我扯上关系你觉得很丢人吗?”谢云流郁闷。
“没。”李忘生眼睛亮晶得真诚,“我倒觉得是我高攀了。”
“……”谢云流无语凝噎,“你又逗我玩呢?”
李忘生笑着,没应也没否:“你爱如何觉得便如何觉得。”
谢云流心想绝对是在逗他玩,瞪完人警告一通便继续潜行,不知踩过多少石道,玉佩终于闪出些光来,可一抬头瞧清现下在的地儿,怎么又是冷泉殿。
宫人散去许多,长宁的手被布缠得紧,在榻上躺着也不安分,只言片语地哼哼,听不太清晰。
旁头有位宫女在煎药,只是不知公主的高烧能否用一帖药就压下,现下看她这模样,面色红扑却非血气,实在诡异得很,不像是能用寻常药理祛没的大病。
谢云流登时明了:“原来就在她身子里头。”
李忘生点点头:“道长打算如何做?”
谢云流沉思些许:“除了那煎药的,周遭还有多少人?”
“方才来的路上没感知到什么活人。”李忘生道,“长宁自从那事后也没多少宫人愿意去主动照顾,现下这煎药的宫女是她唯一贴身的侍婢。”
“你倒是对公主了解得清楚。”谢云流道,“所以把她打晕了便好吧?”
李忘生无奈:“……”
他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外头那个我的眼光似乎也不怎么好。”
“……那你说如何办?”谢云流嘁道,“总不能我大咧咧进去,然后被人赶出来吧?”
“我有办法。”李忘生见他露出愿闻其详表情,便继续道,“再借我些阳气,我去外头闹点动静出来,或是干脆把那侍女吓跑,你届时抓准时机去偷魂,如何?”
“又吸我阳气?!”谢云流啧着,低声骂他,“羊毛都没那么薅的!”
“那不然?也没有别的人给我吸了呀。”李忘生道,“总不能我大咧咧进去,然后被她赶出来吧?”
“……谁赶你啊!”谢云流被他气得头疼,只得再度伸出手,掌心摊开在他跟前,叫人得逞地握紧。
可那股阴气却没再往他体内跑,谢云流狐疑抬眼,语气催促:“你在等什么?”
“你告诉我吧,告诉我,我俩怎么认识的。”李忘生道,“你告诉了,我就开始吸了。”
“……”谢云流拜服,“你强取豪夺!行了吗?快吸吧!”
李忘生像听到什么笑话:“强取豪夺?他也效仿三哥的性子去干坏事了?”
“对啊,我就普普通通路过李府施个援手,你家管事跟捉鸡似的把我捉去拜堂。”谢云流道,“哪有什么旁的故事,就这般普通又倒霉。”
“可听道长这语气又不像是嫌倒霉。”李忘生笑着抚他的手,“你可别逗我玩,窦家信物都给了的人,怎么能是普普通通一句路过就能翻篇的?”
谢云流想抽回手,可对方那温度太凉,叫他的手有些僵,根本缩不回。
他嗤道:“那随你怎么说吧。”
“怎么的?”李忘生却看破他表象,“难不成他不喜欢你吗?”
谢云流眼皮蹦得阵阵:“……那也没有吧?”
李忘生彻底破功,笑声脆生生响起,也不知是在抱了什么态度的笑,笑得他心里直发慌。好在这人终于肯认认真真开始用气息探他体内,阴气在全身上下跑着,渡过筋脉,叫他整个人都发寒颤。
“再忍忍吧。”李忘生轻声道,“快好了。”
谢云流叹气:“你方才夺得太多了。”
李忘生可无辜:“那我现在夺少点。”
又显得多温柔上了。谢云流无奈,见面前人身形愈发清晰,抬手一碰肩,居然已能摸到些实感。
“形都快给你吸出来了。”谢云流道,“还不够吗?”
李忘生这才松开他的手,语气振振有词:“闹些动静,自然是要碰到东西才可以闹。”
跟在皇宫待久的人聊不来。谢云流翻个眼,见对方迅速飘远准备去来场轰轰烈烈的闹鬼,便也懒得再骂人如何诡计多端。他支开窗,自缝中关注着殿内的动静,果真瞧见李忘生走近宫女身后,拍了拍对方的肩。
宫女僵了一瞬,可回过头又是一片空,只得安慰是自己是吓自己。
可转瞬肩又被拍了一击,连带着穿堂风也刮起些许,刮得煎药的雾弥漫乱飘,刮得窗台吱嘎狂叫,刮得床边帷幔肆意舞,甚至长宁都在这时鼎力相助,大叫出声把窗外故意磨木头的谢云流都吓一跳。
遑论里头的宫女。
她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小心翼翼起身,却又听得一句若隐若现的唤,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吓得一抖。惊恐张望一番的人本想再安慰几句今日风太大,于是李忘生凑近她,故意在她背后笑一声——阴气环着绕着瞬间叫夏日成严冬,宫女惊叫一声,哆嗦着放下蒲扇,连忙跑远去唤公公和旁的宫人。
李忘生对他眨眨眼,谢云流登时自窗跃入殿内。玉佩烫得很,长宁额头却更甚,他心想这孩子也是遭罪,取出玉佩本想速战速决,怎料李忘生的余魄夹在长宁的神魂里,硬生生闹出了依依不舍的态势,竟是一道浮起想往玉佩里钻。
他忙施咒分魂,李忘生帮他打量番外头动静,默默将门关上。
好在长宁威武可以屈,没跟着那跑出来的魄来一通大闹殿宫。谢云流一通法咒施下,她再也不情愿也只得和那道余魄道别,只是待玉佩收了那魂,她那缕也仍浮在半空,不愿回里头去。
李忘生不知何时到了他身侧:“你帮她把那段记忆抹去吧。”
“什么记忆?”谢云流挑眉,“挖坑的记忆吗?”
“算是吧。”李忘生无奈看他一眼,谢云流自然明白:“瞧见兄姊尸首那段的记忆,是吧?”
李忘生点点头,眸子敛得紧,悲天悯人的模样像尊佛,终于是叫他在身上瞧见了外头那位的影子。
李忘生不知对方心里如何想,正等着这位道长动作,怎料谢云流却道:“那你呢?”
“你也记得你母亲当时的模样吧?”谢云流见他怔愣,解释道,“需要我一道帮你把记忆丢了吗?”
“我无事的。”李忘生笑道,“只是她年纪小,受不住这样。”
“你当时又才多大?”谢云流道。
“……”李忘生没再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道长是不愿意吗?”
“只是觉得没必要。”谢云流语气淡淡,“这事得看她意见,我不想介入他人的因果。”
“这是善因。”李忘生道,“也该是善果。”
谢云流叹口气,最终还是依着对方的话,将带着那片记忆的残魄取出,寄在了长宁的平安锁里头。
“就不散掉了吧。”谢云流道,“擅自把人家兄姊从回忆里剥去,还是有些没礼数。”
“有些事记着不如忘掉好。”李忘生道,“你这么留着,她也还是能梦到些片段,对她而言并非好事。”
“……”谢云流试图狡辩,“那总得问问人家意见吧!”
“怪我吧。”李忘生笑了,“我让你做的。”
谢云流气结,还想多言,可李忘生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该走了道长,那宫女怕是要回来了。”
谢云流心下一惊,赶忙翻窗逃跑,李忘生却未走,留在原地望着长宁,许久才叹出口气。
他静静等着,等着那门被宫女打开。来者气势汹汹,带了一群宫人来壮胆,而后坐到长宁榻侧,握着对方的手,焦急喊了声公主。
无人料到这千呼万唤中最寻常的一次反而有了转机,长宁缓缓睁开眼,愣神地瞧着周遭一群人,唤出了那宫女的名讳。
她的眼神飘忽,视线所及处皆陌生得让她心慌,可随之对上李忘生的目光,又叫她感到心安,颤着声开口道:“四哥。”
她起身想与对方说说话,可眼前人又倏然没了影,恍如大梦一场。
童年的玩伴在连日的梦魇中散了,可她再去想那魇,居然是想不起来任何画面。
宫女抱着茫然的长宁喜极而泣,谢云流放心了,不再看如此牙酸场面,忍着心绪转过身,哎一声:“你和她关系挺好?”
身旁人抬了抬眼,道:“她母亲不得势,少时没什么宠爱,我便陪陪她。”
“左右这宫里也无聊,有个玩伴也挺好。”他小声道,“女孩间的事儿我也没少听,挺有意思。”
“难怪你这脾性活泼得很。”谢云流呵呵笑,“跟外头那个差好大。”
李忘生意味深长哦一声:“那你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外头那个?”
“……”被谢云流瞪了一眼,“少套我话。”
李忘生嗤笑:“行了,知道你更喜欢外头那个。”
谢云流郁闷叹口气,知晓他是在暗讽自己选了个最麻烦的,只得转话茬:“长宁能瞧见你,那她命格也挺特殊。”
“是。”李忘生却没顺着他的意思继续去聊那公主,“除她之外,再有谁能瞧见我,便是谢道长了。”
谢云流无奈:“那我俩这算是相见恨晚?”
李忘生点点头:“自然是。”
“少跟我贫。”谢云流笑了,“这下魄都集齐了,你总该进玉佩里了吧?”
李忘生却摁住他取玉佩的手:“等等。”
“进之前得把阳气还你。”他道,“我讲信用,做事都是要有借有还的。”
谢云流哼一声:“算你有良心。”
他扬着唇角伸出手,可对方却蓦然凑近他,惹得他呼吸都停滞一瞬。而后冰凉的唇覆上似吻了漫天落的大雪,转瞬便融在嘴角。
面前人身形登时消散,雾一般茫茫,钻进了玉佩里头。
谢云流瞪大眼,许久没缓过神来,直到身后熟悉声音响起:“谢道长?”
他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整个人一抖:“李公子!”
“怎么了?吓成这样。”李忘生失笑着走近他,“我听公公说冷泉殿闹出些动静,担心与你有关,便马上来了。”
谢云流这才瞧见殿中热闹非凡,长宁一醒引来宫人无数,都说要去找陛下禀报一番。
他心头一凛:“陛下那儿——”
“陛下不晓得这儿出了事,晓得了也不会往你身上想,放心。”李忘生道,“只是他被你那朋友喊走了,他瞧见了我的脸。”
“……那可棘手。”谢云流叹口气,“还得哪天上门去好好跟他解释一番。”
“嗯。”李忘生点头道,“你俩交情深,相信他也会懂分寸。”
谢云流把玉佩收进袖里,瞧见殿外池中莲,这才想到那慧眼公公:“对了。”
“无事。”李忘生知晓他要说谁,“公公也不想让失职一事给陛下听了去,现在搁外头等我俩出来呢。”
谢云流松了口气,而李忘生握上他的手,又叫他紧张起来:“怎么了?”
“见你把玉佩收了,有些好奇。”李忘生问,“如何了,找到了吗?”
“自然。”谢云流笑起来,“我答应你的事,肯定能做到。”
“是。道长很厉害。”李忘生也被他染了笑意,一道扬了唇角,“我虽是在这儿出生,却没什么在这儿长大的记忆,现下最后一件遗落的东西也找回了,便能彻底和它断却联系吧?”
谢云流却道:“可——”
李忘生抬眸,眼睛晶晶亮,瞧着就让人心发慌:“可什么?”
可你那梦里的人还没遇见呢。他想。
但没遇见不是好事吗?李忘生不用与那人破镜又重圆,也不用整一些有缘千里来相会的戏码。
“没什么。”他强装镇定,“你要回去,我们就回去。”
手一阵温热,李忘生又覆上他的掌心,握得很紧。
“跟陛下在一块还是太心慌。”他道,“跟谢道长在一块,整个人便安心多了。”
“我又不是什么皇恩浩荡的,跟我在一块当然舒服。”谢云流道,转瞬想起些事,又道,“玉池那儿有湾莲塘,你晓得吗?”
李忘生点点头:“离这儿有些距离,你要去那儿吗?”
“是,里头有条黑鱼,咱们把那条鱼带回去可以吗?”谢云流道,“你那魂魄说,这是你的鱼。”
李忘生狐疑:“……我的?”
谢云流点点头。
李忘生沉思着摇头:“可我不记得我有养过鱼。”
“……你这记性。”谢云流欲言又止,“说自己不记得,好像没什么用吧?”
“……倒也是。”李忘生只得回头吩咐宫人,“去玉池那儿找找有没有条黑鱼,若是有,帮我装好,我要带回去。”
宫人应声退下,李忘生却疑虑未消:“真的是我的?不是你自己看那鱼好看要捞过来?”
“……”谢云流无语,“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
皇帝仍在寝宫没出来,车马便由冯公公安排,出宫如入宫,座驾和路线均未变。谢云流一想到那慧眼还是忍不住笑,笑得冯公公很是头疼,想瞪人又碍于李忘生在场,欲说还休地,只得赶紧把这两尊大佛请上车。
良久又有宫人送来了那尾鱼,万事俱备,这才得以出发。
谢云流哎一声,压低声音道:“皇帝脉诊那事,你跟他说了没有?”
“……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先前窥探三哥命途的事吗?”李忘生道。
谢云流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他的言外之意,震惊道:“你不会故意没说吧?”
“也不能算故意。”李忘生叹一声,“我只是不敢说太明显。”
“我提点了陛下,让他多留意留意身边的人,为亲为臣的本分,只能到此为止了。”他道,“陛下也不是笨的,自然知道我的用意。”
说了那么多,谢云流一个字都没信:“你提点了吗?”
“……”李忘生移开目光,“我提点了。”
“算了,怕是提点了,陛下也不会朝那人去想。”谢云流叹口气,“有些人啊,你越信的,越依赖的,到最后反而越会刺你一刀。”
李忘生抬起眼,示意他压低声音:“你知道是谁做的手脚?”
谢云流唔一声,摇摇头:“猜的。”
他打量一眼沉思的李忘生,想到杀劫和他有关,不禁一阵担忧——这人还故意不提醒皇帝,怕是铁了心要让李隆基的天子命成真去。
“……你可别扯进这事里头。”他道。
“嗯?”李忘生笑道,安慰他,“扯不进的,有我在,别怕。”
怎么感觉有你在更怕呢。谢云流很忐忑。
空气诡异地沉默,两人气氛僵了一瞬,而后李忘生开口,主动活络了话题:“谢道长还记得那卦吗?”
谢云流心一惊,不知他主动提起是何意味:“……你还在想卦里那人吗?”
“是。”李忘生笑道,“毕竟卦象指明这人在皇宫里头。但今天除却北海王外,我也没遇见旁的人了。”
“……”谢云流皱起眉,“不可能是他。”
李忘生失笑:“我当然知道不可能是他。”
“那你提起这些做什么?”他没甚好气,“若是想再去找找,现下也能打道回去。”
“没,我只是想说……”李忘生笑得更厉害,语气很是轻松,“没遇见就没遇见吧。”
原本还担忧得厉害,现下事情告终,叫他安心得很。
还好没遇见。他想,不然他该怎么办啊。
谢云流疑惑皱起鼻:“……你不想见他吗?”
“见不到便是无缘,我现下确实不想再见他了。”李忘生道,“反而今天刚进园中就找见了谢道长,是不是说明我与你反而更有缘一些呢?”
这车厢怎么那么小?谢云流愣神地瞧着李忘生凑他凑得那么近,脑海里又蹦出那个戛然而止的吻,整个人都像蒸笼一样发起热来。
“你看。”李忘生收回了视线,颇为正经地落了个结论,“签文的事,总是说不太准的。”
“是。”他红着脸移开目光,“是不太准的。”
——
回到家已然夜深,李忘生正待歇息,谢云流却敲了门入屋,一上来便掏出那玉佩,煞有介事地塞到他掌心。
还抢在对方问询前先行开口:“我来给你招魂魄。”
他指指那玉佩:“顺带还你玉佩。”
“为什么?”李忘生问。
“剩下一魂没什么头绪。”谢云流道,“我先把玉佩还你,日后有头绪了再给我吧。”
李忘生露出茫然视线,叫谢云流很是气不打一处来。
回来路上,他真是越咂摸越不对,那个李忘生究竟干什么吻他,他努力地想答案,终于是回忆起了那句信物,说连信物都交予,怎会是普普通通的关系。
如此信誓旦旦,叫他都要信了,转念一想才觉不对,这算哪门子定情信物,明明是招魂的道具,只是李忘生送的时候,特地用这玩意儿来证明他们之间的友谊有多值得交付似的,这才搞得多别致多意味深长。
那现在还回去,对方总该收下吧?他想着,又很担忧。
……要是真收下了怎么办?
“不用。”李忘生摇摇头将那玉佩捧了,又塞回他掌心,“谢道长拿着吧,我把这东西给你了,你就好好收着,不用还回来。”
“你——”谢云流真是要被他逼疯了,“你给我这个玉佩,真的只是为了收魂魄吗?”
他总觉得答案渐近了,就像纱后层层叠叠的人,他一步一步地掀,现下终于能窥见些对方真容。
谢云流垂眸,夜色深,烛火也昏黄,李忘生的脸瞧不清晰,朦朦胧胧的像天边的月。
他俩的心,怎么好像还是隔得那么远?
“我不知道。”李忘生沉思些许,如实答了,“我还希望谢道长能告知我呢,怎么是你先开口问?”
“……这我怎么告知你?”他叹道,“总得你自己想清楚吧?”
李忘生觉得有道理,又低下头开始思索。
“你到底怎么想的?”谢云流却走近他,等不及这榆木脑袋能自个儿想出什么名堂,“你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想追问的话填了满心满腔,可眼前人下意识避开了视线,敛着眸子沉默那一瞬,又叫他不敢再迈步了,登时退回原来的位置,佯装无事地笑一声。
好尴尬。谢云流暗骂一声倒霉,努力装作一片祥和心境:“行了,来招个魂魄,怎么又讲了那么多。”
“放我进去吧。”他轻声道,“你躺好,我给你施咒。”
“……好。”李忘生领他进了屋,小声道,“若是跟上回一样受不住了,记得和我说。咱们还是去好好歇息吧,不急于一时的。”
“有什么好受不住的?”谢云流很是自信,“受不住了就睡一觉,上回不也睡一觉就好了吗?”
李忘生犹豫许久才点头应许,褪了鞋迅速钻进被子里,看着玉佩被放到自己掌心,冰冰凉凉的险些滑下床。
他忙握紧,把那块玉捂得很热很热。
夜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和外头的风。
周遭一静下来,就有些惹人多想。
比如李忘生想开口,想问问谢云流那句话是如何用意,究竟是不是要他讲些心意上的事。可对方已然开始念咒,不能回应,他便只得静静等着,静看那烛火越燃越短,面前人的身影也愈发黯淡,让他越来越瞧不真切。
他的心怦怦跳着,直至屋外风声渐息,谢云流的声音也中止。可他却不觉得脑袋如上回那般泉涌了,仍旧混混沌沌不清明,正想问谢云流原因,却见烛火里对方身形摇摇摆摆,好似下一秒就要跌倒了去。
“怎么了?”他忙起身,却被谢云流摁回了床。
“待着。”字里行间气愤得很,“你呀你,还说还东西,还个鬼!”
李忘生茫然眨眨眼,看得对方更无奈。
他不知这无可奈何是从哪儿来,只得试探开口:“……在说我吗?”
谢云流瞪了他一眼:“还能有谁?”
“你皇宫里那魂魄莫名其妙得很!又是信物又是……又是渡阳气的!”他咬牙道,“把我道心都弄乱了!”
这话可说得太重,李忘生眨眨眼,忙抱歉道:“我……我不知道呀。”
他小声问:“要么等他来我这儿了,我问问?”
谢云流沉沉地叹了口气,还是没和无辜的人一般计较。
于是李忘生只得心惊胆战地听他继续念,听着面前人语速快了许多,好在字字仍旧清晰,应当还有余力坚持。他抿着唇等待,等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等对方终于念至最后一句魂归。
灵火烧起,短暂地叫他瞧清了谢云流的脸,竟是冷汗遍额,面色与嘴唇都苍白。
好在最终还是稳住了身形,长长舒出一口气:“……我没事。”
李忘生见他还有力气说话,也迅速放下心来。
可下一秒却见人一阵摇摆,而后直直往他怀里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