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岚】红叶未书 第13章 第四章【一】

桃源山。

天光洒落，树影斜长。山道的左侧，一株两人合抱粗的大树下，蜷缩着一名衣衫破烂的垂髫小儿。

小孩儿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朦胧未醒时，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三个人的谈话声。

“弋痕夕，你的侠岚包都快溢出来了，里面装了什么啊？”

“嘿嘿，是上次说好给青姨带的包子，游刃还特意多做了两屉，这样路上就不会饿了。”

“嘁，说得好像伯母会饿着你似的。喂，给人送礼也该投其所好，要不要我把药材给你匀点？就算我们仨一起送的！”

“嘘，小声点，钟葵老师要是知道我们俩监守自盗，还不得再罚俩月的！”

“那正好啊，我的侠岚术正愁没地方悟呢！再说了，我们这次外出执行任务那么久，多备点药材怎么了？”

小孩儿捕捉到关键的两个字，喃喃道：“侠岚……侠岚！”

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小孩儿努力撑着身体站起来，扶着大树慢慢挪到路旁，眼瞧着那三人就要走近，小孩儿“扑通”一声扑倒在地，虚弱道：“救我……”

这三人自然就是要下山与左师会合的云丹、山鬼谣、弋痕夕。眼看山路上突然摔出一个小孩儿，他们先是一愣，紧接着围了过来，先把小孩儿翻了个面。

“喂！醒醒！”弋痕夕摇了摇小孩儿，转头看向开始探知的云丹。

“好像是又累又饿，昏过去了。怎么办？先给她喂点水？”云丹看向山鬼谣。

山鬼谣瞧了瞧天色，抬手给小孩儿输入了一缕元炁，冷冷道：“和老师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先把他背下山，等他醒了问问他家在哪儿，再送他回去。”

“好！”弋痕夕应道，抬起小孩儿的胳膊，将他背上，三人当即加快了脚步下山。

“阳春三月”。

这里和半月前并没有什么差异，只是屋后的晾纸架子上，多了很多红纸。造纸的器具旁，多了一位年轻人。

他比游刃高了一头，身材却纤细得多，面相看着柔弱，实则舂纸的大锤在他手中呼啸生风。倘若仔细留意，便会发现他的单衣之下，肌肉线条十分健美。

那便是有余。

除夕那日，有余听说了“阳春三月”的事情，匆忙赶去钧天殿，向破阵统领请求下山常驻。统领刚听完左师的汇报，当即同意了。

临行前，统领叮嘱道：“记得换一身衣服，不要轻易暴露身份。”

有余点头答应，简单收拾了行装，连夜下山赶回家中，替回了游刃。

从那以后，有余便一直呆在“阳春三月”，一边照顾十一，一边协助左师他们完成桃源镇附近的巡逻工作。

上元这天，左师和申屠等人在桃源山中简单巡视，巳时将至，他们便以买红纸的名义到“阳春三月”里坐着。有余刚倒上三碗茶水，山鬼谣三人便准时前来会合。

“阳春三月”一共就两间堂屋，鸾天殿众人挤在稍大的一间屋子，有余则接过弋痕夕背上的小孩儿，背到在另一间屋子里照顾着。

左师简述了半月来的巡逻情况，将昨日同青和讲的话同他们再说了一遍，最后面色严峻道：“总之，这样的平静，背后一定有惊涛骇浪。申屠组在明处，很可能已经被盯上了，安全起见，我必须先护送他们回到玖宫岭，再回来和你们继续执行任务。今日你们先好好休息，巡山的事，我们回程时会注意的。如果有什么情况，海东青联系。”

云谣夕应道：“是！老师！”

师徒间的相聚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云谣夕目送左师四人离去后，三人面面相觑。

半月前，得知任务是协助桃源镇的居民做好防御除零工作，云谣夕三人设想的是每日在镇上和周围巡逻，晚上回青和那儿一起吃饭和休息，如果发现零的踪迹，及时上报玖宫岭，并尽可能除掉他们就是了。

在玖宫岭的这半个月，他们各有进步，还以为能马上和左师老师仔细说说呢。

有余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思绪：“云丹，你们救回来的小孩儿醒了。”

三人回头，才发现与他们一起送别左师的有余不知何时进了屋子又出来，在房门口招手让他们过去看看。

小房间内，小孩儿倚靠着枕头，虚弱地坐着，十一正给她一勺一勺地喂温水，有余站在门外边。云丹走进去后，房间已经有些拥挤，弋痕夕和山鬼谣便都留在了门外。

弋痕夕探头瞧着，总觉得这个场景和半月前十一刚被救回来时十分相似。

然而更巧的是，当云丹问及小孩儿的姓名和住处时，小孩儿答道：“我叫十二，不久前，我的家被零毁了，只有我逃了出来。我听说零会把人抓到西边，所以我一直往东走，后来，大概是走不动了，这才会昏倒在山道上。”

十一讶异道：“你叫十二？我叫十一！你几岁了？”

十二眨了眨眼睛，打量十一的眼神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十一的神情十分真诚，十二决定信任他，如实答道：“我八岁了。我是正月十二出生的，所以妈妈给我取的小名，就叫做十二。”

十一这才想起来，十二说自己家破人亡。十一替十二难过的同时，又十分感同身受。

他瞧着十二破旧的外衫，苍白的小脸，心想如果没有侠岚，如果自己也是无家可归，或许，自己也会是这副模样。

忽地，他心中腾腾升起一股火苗，伸手拉住了十二的小手，认真而决意地说道：“我比你年长两岁，既然……那我来做你哥哥好不好？虽然我不是侠岚，但我还有一个家，我也有奶奶传给我的手艺，至少不会让你流浪挨饿的。”

云丹轻轻地“哎”了一声，她正想问十二要不要住到她的家里呢，怎么就被十一抢了先。更何况……

云丹回头，往门外的有余递了一个眼神，意思是：即使十一很想要收留她，可是你要照顾两个孩子，会不会负担太重？

有余瞧明白了她的意思，轻轻点头的同时，露出一个“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微笑。

弋痕夕和山鬼谣却悄然垂下了眼眸。

如果更早之前，他们也能遇到这样心地善良的好人，或许也不至于流离失所，在街头巷尾偷鸡摸狗那么久。

幸好，幸好他们遇见了左师老师。

随着十二轻轻点头说“好”，他们才从思绪中抽离。

云丹伸手，轻轻摸了摸十二的头顶，然后凑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连十一都没有听清。

只见十二点点头：“嗯，谢谢云丹姐姐。不过，我不想麻烦你再跑一趟，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云丹展颜：“当然好呀，那么，等你吃饱了肚子，我们就出发。”

十一适时把桌上碗晾温的米粥端来，云丹见状，示意十二慢慢吃，她在外面等她。

“有疑惑就要当场问出来”这件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成为了鸾天殿的传统。云丹刚回到院子里，山鬼谣便问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云丹走在前面，闻言回头笑了笑：“没什么，是秘密。”

“秘密？”山鬼谣双手抱胸，一脸不爽地说道：“云丹，卖关子很有意思吗？卖关子就能在关子被揭穿时让人觉得很意外吗？”

云丹转回身凑近打量道：“山鬼谣，你又在阴阳怪气什么？是很想回到皞天殿的药圃，继续悟你那个侠岚术么？”

山鬼谣吃瘪：“你！”

弋痕夕察觉他们马上就要吵起来，连忙上前岔开话题：“说到侠岚术啊，在天净沙老师的指导下，我的侠岚术已经悟成了哦。”

山鬼谣朝左侧转过脸来：“这话你在昨天就说过了。”

云丹朝右侧看向弋痕夕：“嗯，你说你的侠岚术叫做‘玄惑归心’，还问我们这个名字跟‘绝炁逆空’比起来怎么样。”

弋痕夕汗流浃背：“啊，说起来名字，四个字的侠岚术名字我们各有一个，但是云丹你有没有不是四个字的侠岚术的名字啊……”

他话刚出口就想给自己找个地缝钻进去！苍天啊！看在我这么努力的份上，让他俩别吵了啊啊啊啊啊！

那边云丹嘴角一翘：“有的哦，叫做‘泽兑·花上花’。”不算上卦名的话，的确是三个字。

“啊？”弋痕夕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真的有这个招数，以前没听云丹说过啊。

“是因为名字太土了所以都没脸用对吧。”

“山鬼谣！我刚把话题岔开你怎么又开始阴阳怪气了！你给我好好说话啊！”

……

直到十一牵着十二走出来，三人才停止了喧闹。

有余摆摆手说自己要留下来做饭，还叮嘱十一十二：“记得早点回来吃饭。”

两人脆生生地应道：“好嘞。”

十二说完便撒开十一的手，快跑两步牵起云丹，搂着云丹的胳膊和她并肩而行。这亲昵的模样落在山鬼谣眼里，只觉得十分碍眼。

那小孩没事吧？他们鸾天殿也没打算再招小师弟吧？再说他就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啊！

山鬼谣沉重的呼吸被弋痕夕察觉：“你没事吧？”

“没事！”

“不就是吵架没吵赢嘛，又不是第一次了。”

“都说了没事！”

“嗨，我还不了解你吗？你每回被云丹堵得哑口无言都是这个表情，哎不过我感觉你今天有点不一样啊……”

“你婆婆妈妈的有完没完啊！”

……

山鬼谣和弋痕夕这一拖延，走到云丹家时，只看见十一一个人坐在前院的圆石凳上，面前有三个茶杯一壶茶，显然是青和已经上过茶了。

山鬼谣随手推开木栏门，走进院中问道：“他们人呢？”

眼看十一怔怔地出神，耳朵尖还有些泛红，山鬼谣最受不了别人耽误事，大声问道：“十一，云丹他们呢？”

“唔？”十一恍然惊醒，抬头对上山鬼谣审度的目光，更慌了神似的，“呃，她、她们在屋子里，让我在这儿等你们。那个，我去给你们拿杯子。”

十一在除夕时曾和游刃一同来云丹家做客，自然在青和收拾厨房时也帮了忙，知道茶具都放在哪儿，不一会儿拿来了两只干净的杯子。

他给山鬼谣弋痕夕倒了茶，忽然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我……我好像做错事情了。”

“啊？”弋痕夕茶杯都送到嘴边了，放下来问道，“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十一双手的食指和拇指互相搓着：“就、就是，我觉得十二可能住在青婶家里更合适。我真是……”

“你真是，太没有担当了。”山鬼谣冷冷接口。

“山鬼谣！你……”弋痕夕本想让他说话委婉些，但有觉得他这句话好像没毛病，于是扭头对十一说，“十一，人应该言出必行，你既然对十二承诺了要照顾他，就应该做到才对。”

山鬼谣和弋痕夕一唱一和：“对呀，这才半个时辰不到，你怎么能反悔呢？”

弋痕夕：“也不是时辰的问题，总之，人答应了的事情就不能反悔的。”

十一的头垂得更低了：“我、我没打算反悔，但是……”

山鬼谣：“但是什么？”

弋痕夕：“你到底为什么会改变主意呢？”

“因为……”十一话未说完，二层小楼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是云丹她们正从楼上下来。

院中三人一齐望去，只见云丹身着往常那套绿衣，牵着一位小姑娘从屋里走出来。

小姑娘？！

谣夕二人瞋目结舌。

早晨在山路上刚看见她时，因为她小脸被尘土掩盖，头发蓬乱，罩着一件比她身形宽大许多的灰色外袍，袍子的下摆、肩头和小臂处都破损撕裂，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个脏兮兮的小流浪儿。

云丹因为探知过十二的状况，所以知道十二是女孩子，然而山鬼谣和弋痕夕触景生情，先入为主地认为十二是男孩子。

不久前在“阳春三月”，有余打了水替十二擦净了面庞和双手，见她虽然面色灰白失血，看得出来经历了些风霜，可她的双手柔弱纤细，除了一些擦伤和裂口，几乎没有茧子。

有余当即怀疑她是女孩子，所以唤了云丹进屋帮忙照顾。

然而十一和弋痕夕、山鬼谣一样，都把十二当作弟弟，直到青和婉转地告诉他十二是女孩子之前，十一都自豪地觉得自己收十二为异父异母的亲弟弟的那一刻实在是太义薄云天了。

此时的十二已经在青和、云丹的帮助下梳洗了一番，换了一身干净的藕粉色襦裙，栗色的短发擦至半干，柔柔地披垂在肩头，一双杏眼里露出生机勃发的光彩，粉唇玉面，笑容甜甜的，整个人依偎在云丹身边，很亲昵的样子。

山鬼谣这会儿倒是想明白了，云丹附在十二耳边说的话，大概就是“如果不嫌弃的话你可以换上我的旧衣服”之类的吧。

那套藕粉色襦裙穿在十二身上刚好合身，虽然是云丹的旧衣，可看上去和簇新的差不了多少，大约是云丹很珍爱的一套，才会在她身形高出一截之后还保存如新吧。

青和跟在云丹身后，怀中抱着一个包裹，里面大约也是给十二收拾出来的衣物。

青和瞧见了山鬼谣和弋痕夕，拍了拍云丹让她接过包裹，自己微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两个红色的小锦袋，走近递给他们两人：“来，这是给你们的压岁钱。”

“诶？！”弋痕夕又惊又喜，感动地双手接过来，“谢谢青姨！”

山鬼谣按下心中的波澜，发自内心地微笑道谢：“谢谢伯母。”

青和温柔道：“不客气，虽然红包不大，但也是我的一份心意，晚上元宵灯会的时候，可以买些你们喜欢的。”

弋痕夕“嗯嗯”地点头答应，山鬼谣却早已掂出了锦袋的重量，和左师年前给的那枚钱袋比起来，只多不少。

真是的，这一家子人都是，为什么要没来由的对别人这么好啊。

山鬼谣垂落的目光转而望向云丹。

云丹正比划着十二的短发，说：“晚上灯会的时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发带吧，十二，你喜欢什么颜色呢？”

十二想了想：“唔，桃花的颜色。刚才经过的那片桃花林真的好好看啊。”

十一红着脸：“诶？你、你喜欢的话，以后我每天都给你折一枝。”

十二很高兴：“真的吗？太好了！谢谢你，哥哥！”

十一挠头：“不、不客气。”

弋痕夕在这边忽然小声道：“原来，十一先前说那样的话，是因为知道了十二是女孩子，所以住在他家里……不那么方便么？”

青和也轻轻地接过话头，说：“嗯，我也问过十二要不要留在这儿，可是十二说，她既然已经答应了十一，有余也没有反对，那么如果临时反悔，只怕会伤了他们的心，也会认为她不守信诺呢。”

山鬼谣问道：“可是这样好吗？有余他一个人养活两个孩子，会不会太辛苦了。”

青和微笑道：“这个倒是最不需要担心的一点，且不说有余他是侠岚，就算是普通人，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山鬼谣垂眸喃喃道：“普通人么，也不是谁都和您一样善良。”

青和俯下身来与他齐高，看着他的眼睛，温柔地微笑道：“因为我也遇见了很好很好的人，他用善良打动了我，所以，我觉得我也要心怀善意，去面对这险恶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