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压岁钱和美味丰盛的午餐和晚餐,青和还给云谣夕三人各准备了一套新衣,这是她在左师来访后,知道三人要来过上元节时就备下了的。
云丹的是青绿云纹齐胸襦裙,外加一件锦白毛领坎肩,衣饰的系带和发饰都是灿烂的金色。
弋痕夕在浅青里衣外罩了一半深蓝一半月白的无袖夹袄,护腕和靴子同色,蓝色短发从右眼眉骨上方分作两股,多的那半梳成细碎的刘海,若隐若无地遮住左眼。
山鬼谣一身褚色长衫,配羊皮护腕、玄色腰带和乌皮靴,额前白发被藏进发间,头发半束,红色的抹额衬得他面如墨画,却压不住他眼底的阴冷和不自在。
云夕两人在他换完衣服、青和替他正衣冠时就窃窃私语:“喂,觉不觉得山鬼谣好像突然不会走路了?”
“没错!他平时都欠儿欠儿的,现在突然端庄起来,别说他了,我也看不习惯。”
“可我看你也没这么大反应啊,我妈妈挑衣服的水平不错的。”
“嗯嗯,我也很喜欢青姨给我买的这身!既合身又好看!”
“哎哎哎,看到山鬼谣手上的青筋了没?他拳头都快捏炸了!”
“唔,他耳朵也红了!好想把这一幕画下来啊!”
“这有什么难的,看我用元炁记在侠岚牒里。”
“能给我也来一份吗?”
“好哇。”云丹忽然愣神,“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她脑海中紧接着浮现许多有关天净沙老师的传闻,“哦,没事了,侠岚牒拿来。快快快他要过来了!”
那边青和回房更衣,山鬼谣阴沉着一张脸,直接路过了云夕两人,一个人走到屋后的柳树下,眺望着远方。他一手抚上树干,像一只闷了许多气的刺豚,缓慢而沉重地长叹一声,泄气泄力地撑着树干垂下头。
云夕对视一眼,悄悄将侠岚牒系回腰间,一左一右地靠近山鬼谣身侧,同时拍上他的肩头。
云丹轻轻道:“如果不习惯,就换下来吧。”
弋痕夕点头:“嗯,青姨不会怪你的。”
山鬼谣朝云丹转了一眼,却转过头问弋痕夕:“弋痕夕,你有多久,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了?”
“诶?”弋痕夕一愣,忽然明白了山鬼谣不对劲的原因。
是了。他们都是被抛弃的孤儿,在那之前,也曾有亲朋故旧。逢年过节,也有过新衣新鞋,铜钱压岁。
而后来,颠沛流离,饥肠辘辘,鸡鸣狗盗,都是生存所迫,虽然并非本意,却是他们无法抹掉的过去。
所以,即使被左师老师收养,前往玖宫岭,成为侠岚,他们仍有那样的过去,被人知晓后,指指点点,出言嘲讽,已经算是小事。
但那些言行,山鬼谣大可以用冷漠、反讽、实力碾压等等来应付。
山鬼谣不习惯的,不是新衣,而是在他适应了所有风霜之后,仍有人对他如此温柔。
他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道谢太轻,报恩也无从谈起。
他从玖宫岭的药圃顺走的药材,原本就是打算送给青和制茶酿酒,这样他会比较好受,可青和不求回报的压岁钱和新行头,又该怎么算呢。
云丹敏锐地感知到他的无奈和无力,她也曾听说山鬼谣和弋痕夕的身世,也曾有人警告她不要和他呆在一起。
可他是她的同伴,即便不是,他也是一名侠岚。
如果不是呢?
云丹忽然想起来六年前的那个山鬼谣。
那时他跑得太快,所以不知道,在他走之后,云丹被青和拦住,说由他去吧。
她以为青和误认为她说的小偷是买酒的客人,她把露台上看到的事情一说,青和只是笑了笑:“我知道了”。
云丹着急问:“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是我把食物送给他了的意思。”青和蹲下来与她同高,一手搭在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抚摸她的头顶,“云丹,这不是可怜和施舍,而是赠予。是在有余力的时候,可以兼济他人。”
“可是妈妈,难道随便什么人,你都要救吗?”
“云丹,如果你通过侠岚选拔,成为侠岚后,在帮助被零侵害的普通人时,你会在意那个人是什么身份,有多少钱财吗?”
云丹摇摇头:“不会。如果遇上了,我一定会出手帮忙的。”
青和温柔地笑出来:“对呀,我也是因为遇上了,所以帮个小忙啊。”
——不久之前,云丹问山鬼谣为什么会成为侠岚,他说:“要说我成为侠岚后最大的好处,那就是遇见了左师老师,还有遇见你。”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毫无缘由和道理,也并非所有善意都是交易。
云丹的右手搭在山鬼谣肩头,闭上眼睛,掌心萦绕金色的元炁,那是她给他看他错过的回忆。
“如果不知该如何回应,那就先学会毫无负担地接受吧。”
云丹睁开眼睛,笑容与当时的青和如出一辙。
山鬼谣五味杂陈,刚出口的声音有些哽咽,然后越来越清晰:“我只说一遍。在遇见老师之前,我没有家,也没有家人,除了老师,伯母,还有你们,除此之外,我不认为还会再有人这么温和地对待我,当然也不会被我当成家人来对待。”
——所以,即使我知道所有的相遇都有别离,也不要让我再次孤身一人,面对所有的风雨。
身旁的弋痕夕却在这一点上更早地想得通透。
他的确是被家人抛弃的孤儿,也曾因为饿极了偷过包子,他从不在别人说闲话时记恨和抱怨,是因为他在往前看,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很厉害的侠岚,却不是为了与人争论长短,而是为了,能够帮助更多被零、被人迫害的可怜人。
这样,才算是给从前的自己一个交代。
他从不拒绝善意,而是收集这些善意,填补自己,温暖自己,然后,总有一天,他能够像左师老师、像青姨一样,心怀善意,帮助别人。
弋痕夕还没来得及开口劝慰,便看到云丹给山鬼谣输了一段元炁,紧接着山鬼谣说了一段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话,弋痕夕挠挠头,猜测云丹给他看的该不会是侠岚牒里面的……
糟了糟了,山鬼谣把他们当家人,他们却兀自收集他的笑料。
弋痕夕无比忏悔:“对不起,我不该在侠岚牒里留下你方才奇怪的模样的。”
山鬼谣疑惑:“什么奇怪的模样?你们背着我干了什么?”
“诶?”弋痕夕目光越过山鬼谣,看见云丹左手竖起食指比了个“别说话”的动作,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连忙撒开手跑开:“没事!什么都没有!”
“弋痕夕你!”连月逐都用上了,到底是什么事!
山鬼谣反手抓住云丹搭在他肩头的手:“在物品上留下信息,弋痕夕没这个本事。”
他伸手就去取云丹腰间系着的侠岚牒,云丹左手格挡,右手使劲想要挣脱,可山鬼谣的元炁更快地覆盖了云丹的侠岚牒,探知读取。
“你、们!”山鬼谣耳朵尖微红,正要发怒,天空却“咻”的一声锐鸣,爆出朵朵烟花。
冬季的天总是黑得特别快,他们黄昏时更衣,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入夜。
上元佳节,不该用来斗嘴打架。
弋痕夕在连接前院后院的厨房探出头来:“喂——青姨说可以出门看灯了——诶?”
烟花照亮的一瞬间,他看到柳树下的云丹和山鬼谣,手牵着手,不约而同地偏过头,望向璀璨烟火。
但当黑夜再次被照亮时,那两人正一前一后地走来,一朵烟花盛开后迅速剥落。在这明暗交错之间,似乎方才所见,只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