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是谁说过四月容易出现幻觉。
赫伦仰躺在浅水中,仅以一身灰色长袍蔽体,双眼紧闭,手中抓着一把沙土。
海水漫过他的口鼻,赫伦猛然睁眼,费力把自己支起。
月亮正在升起,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雪白光芒,借着月光,赫伦看清自己在海面上的影子。
“他”对自己笑了一下,然后消失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推力。
海水如同青蓝色的钻石碎屑向四周飞溅,无声无息,赫伦挣扎起来,口中塞满海沙。
他的手臂缠上对方脖颈,用力收紧,向下一按。他们像两条蛇一样翻滚。赫伦终于占据了主动,翻身把袭击者压在身下,双手扼住他的喉咙。
那张脸浸在水下,如同玻璃上的倒影,赫伦看见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他觉得不是自己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嗨~”那人冲赫伦眨眨眼。
赫伦:……
“你是谁?”他问。
“我就是你呀,我是你的影子,我是一只蜥蜴,我是屠宰场的铁钩,我是你伤口上盘旋的苍蝇……”
对方讲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语句支离破碎,赫伦盯着那张脸,第一次看见自己装疯卖傻的样子,感到莫名的尴尬。
“我可以回答你三个问题。”对方忽然说,“刚才那个问题不算哦。”
赫伦立马开口,手下力道却不松:“这是什么地方?”
“位于现实和死亡之间的夹层,至于为什么是这个样子,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差点’死掉的事吗?”
赫伦垂睫:“记得。”
…………
他在阿法庭区的佩洛忒城长大。
这是一座位于热带的滨海小城。赫伦幼时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和小伙伴们划船出海,潜入满是珊瑚的海底,捕捞海胆和玳瑁。有一次,一个幸运的家伙还捞上来一只祖母绿耳坠。
灰蓝色的鲨鱼和黑色的蝠鲼从这群孩子身边慢悠悠地游过,却对他们熟视无睹。毕竟每个在这海边长大的人都精通一两句混淆鱼类注意力的咒语。
但那次,一条蛇牙银鲉不声不响地靠近了他们。
它不为民间混淆咒语这种小把戏所惑,优雅地曳着羽状鳍条,悄悄潜行到一个孩子身后。就在它银白色的毒刺即将刺入对方后肩时,一根用来收海胆的铁钩狠狠向它袭来。
七岁的赫伦挥舞着铁钩,他的力气还不足以刺伤蛇牙银鲉的箱形身体。其他人注意这里的动静,看见这条意料之外的危险海鱼,都惊慌失措地上浮,往船上游去。
可赫伦不行。
蛇牙银鲉正虎视眈眈盯着他,他拼命回忆这种情况下,有什么咒语能起作用。
年幼的赫伦心脏砰砰直跳,他先是笨拙地画了一道防御用的法印,但是没起作用,应该是中间某个地方出了错。
他又试了一次,这次终于对了,蛇牙银鲉暂时无法伤害他。
赫伦心中一喜,连忙往海面上游去,想去和自己的小伙伴汇合。
可当他浮出海面,他没有看到一条船。
海面上空空荡荡。
赫伦看到了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场景。
一轮巨大的月亮。
朽迈吊诡,磅礴罔测。
后来他才知道这也是一种恶魔,一种非常、非常少见的恶魔。
恶月、堕落天体、白瞳、或者幽灵月亮,研究者可以选个喜欢的名字称呼它。
恶月都是害羞的游荡者,在它的地狱老家,它们偶尔会被目击到在某些峡谷裂缝里飘来飘去。如果栖息地附近出现连通人间的裂口——这在地狱是常有的事,甚至有倒霉鬼走着走着就一脚踏进刚刚生成的裂口里,恶月也会放任自己被气流带进去,来一场人间之旅。
可问题在于,恶月很贪吃,虽然出于可耻的懒惰,它吃只撞到自己面前的东西。
他们今天运气很差。
海面上所有船只都被恶月吃掉了。
赫伦听见自己发出尖叫。但是没有人能够听到他的叫喊了。
那轮白惨惨的月亮缓缓张开口,就像一张被割开的脸,赫伦,还有那条一直在他身边游来游去的蛇牙银鲉被恶月一口吞下。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场梦。”赫伦低声说。
因为在之后的记忆里,他躺在沙滩上,像只被冲上岸的贝壳,被一阵喧哗声吵醒。有很多陌生人跑来跑去,身上都挂着亮晶晶的小圆片,看到他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大人们喊道:
“孩子!那个孩子!”
“天哪,他还活着!”
“还有别的幸存者吗?”
“他是德鲁西亚嬷嬷收养的小孩!”
之后的事,赫伦记得不太清楚。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海滩上,但是半个月后,他作为“幽灵之月”事件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和嬷嬷一起,为罹难者们献上花束。
“你当时的确被吃掉了。”对方冲他笑笑,“你死了,你又活了,就这么简单。”
他恳求道:“可以把我放开吗?在水底下着实不太舒服。我什么都不会做,我发誓。”
赫伦松开手,起身环顾四周。
那人盘腿坐在原地,伸手拉住赫伦长袍下摆:“你还有两个问题。”
“我为什么可以死而复生?”
“啊,关于这个问题,我只能向你透露一点点。”他用另一只手比划了一下,“这和你的魔王血脉有关。”
见赫伦对他拉住自己的衣摆没什么反应,那人跪坐起来,小心翼翼地勾住青年的小指,可怜兮兮地说:“就算你知道自己可以复活,也不能这么对自己呀,多痛啊。”
“况且,你也不能完全确定自己还可以复活嘛。”
赫伦从他手中抽出手指,尝试向月亮的方向走去,像一只涉水的苍鹭:“我还剩几次复活机会?”
对方低头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让我想想……十岁那年一次、半年前一次、刚刚一次,你还剩四次机会。”
为什么是七次?赫伦想。
但他没法想太多了。
因为月亮“咔”地一声,裂开了。
有什么东西要从中破壳了。
是什么呢?
赫伦蜷缩在冰冷的液体中,看着下方一望无际的碧海和海面上那个孤零零的黑色小点,终于意识到是自己要从这个月亮中诞生了。
海面上,那个和赫伦有着同一张面孔的青年双眼死死盯着月卵中宛若巨人的迷茫身影,看着他消失不见,徒留自己在这个连月亮也没有了的地方。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重新把自己浸入青蓝色的海水中,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
伊特利亚纳教堂的花圃四季常有鲜花盛开,常常惹得来往的信徒们驻足赞叹。
像现在这种气候温和的日子里,各色虞美人来得正盛,耧斗菜舒开白紫色的花瓣,大朵大朵的玫瑰和百合香得连教堂外的人都能闻到。
可今天晚上,花圃里传来了可疑的动静。
巡夜的助祭闻声而来,却被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的昏迷术和漂浮术击中,无声倒在地上。
如果他再凑近花圃一点,就可以看到泥地里诡异地伸出了一只手。
然后又是一只手。
赫伦扒开头顶的泥土和根须——
破土而出!
他吐掉嘴里的泥土,心虚地看一眼被自己翻出一个大坑的花圃和倒地的助祭,先用法术清洁掉身上的脏污,又赶紧把花圃恢复原样。
弄出一点动静,确定很快就会有人过来发现昏迷的助祭后,赫伦摇身一变,变成一只鸺鹠,拍拍翅膀,直接飞出城去了。
城郊,赫伦找到了被自己做了记号的榛子树。
他捡了个根树枝,蹲在树根旁边刨土,一边刨一边计算自己的损失。
他这回可谓倾家荡产,唯二的贵重财产,法杖和银剑全都丢在了地狱。
树枝触碰到硬物。
赫伦伸手从坑里掏出一个羊皮包裹,抖抖泥土,里面是他仅存的钱币、猎魔人徽章、十字短剑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这些是他如今的全副身家了。
赫伦抬头,观察星象,认真辨别了一会方向,心里有了主意。
他要徒步,先是顺着拉塞尼河的支流克姆河一直往上游走,然后从拉塞尼河坐船一路北上,再经过漫长的跋涉,走到德鲁克奇去,投奔他的好朋友,圣雅各布大教堂的主教,德米特里·米哈依尔·伊萨克。
…………
法奈尔站在一块墓碑面前。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遵照地狱的习惯,在青年死去后的第四天才连人带棺材地埋进土里,又莫名其妙地按人间的风俗,给对方立了块墓碑。
墓碑上只有死亡时间和逝者没有姓氏的名字。
他认为自己和那个死去的青年的关系还没有近到代替对方写墓志铭的地步。
——也不知道赫伦知道这场不伦不类的葬礼后会怎么想。
法奈尔的脚下,铁线莲顽强的幼芽正在破土。
很快,这里就会开满紫色和白色的花朵,土壤也会以埋葬青年的地方为中心,染上鲜血般的颜色。这些纯粹是因为禁咒法术的残余力量。
法奈尔的衣袋里有一份名单。
阿法庭是个大区,它主要包括三座城市,分别是佩洛忒,奇维林和伐利。在这三座城市中,符合年龄范围要求、登记在册、叫“赫伦”的人一共有六位。
看来以一只水鸟命名在当时是挺常见的事。
但是身份是孤儿的只有目前已经安息了的这一位。
法奈尔为此颇感头疼,因为阿法庭区还存在上千名未登记的孤儿,他们中有哪一位拥有魔王的血脉、顶着“赫伦”这个名字,一直活过了二十岁?
…………
数百公里外,克姆河旁的树林里,正在休整的赫伦忽然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