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斗室的石穹顶垂下数十道铁索,末端连着的铁笼里,点上了若干支很粗的蜡烛。
时明时灭的烛光中,四人各自占据着一角。
最先动手的是赫伦。
一旦进入攻击姿态,他就呈现出和平日里截然不同的状态。
狠辣、狡诈、毫不留情。
以伤换伤、以血还血,这不是赫伦一贯的打法。
他习惯像最吝啬的守财奴一样精细地计算着魔力的储量,思考从什么角度出手能造成最深的伤口。
可就像他所说的,他是来赴死的。
如果他们没能杀死他,那就是赫伦的杀戮时间了。
赫伦一开始就没有拔剑,而且直接凝出法杖。
这法杖的分量即使在重型武器中都显得惊世骇俗,一些体格不够健壮的战士甚至没法把它拿起来,更别说像赫伦那样轻松自如地挥舞了。
青年起手就是各类魔法的狂轰乱炸,巨量的魔力输出让人心惊。
好在这间决斗室由历代魔王加固过,否则怕是很难承受住如此恐怖的法术轰炸。
一条狡诈的蛇尾扫向他的双腿,赫伦看也不看,重重地把法杖往地上一砸,末端的龙牙差点就要把塞缪尔的尾巴钉在地上。
好,防护法阵,劈刺,格挡,一记雷光术,胳膊上添了一道流血的伤口,再来一打风刃术。
室内温度极速下降,鹿角恶魔彻底舒展开身体,他瘦骨嶙峋,双角如同枯枝,眼瞳里燃起白焰,口中伸出两只皮包骨头的手臂。
赫伦侧身,躲过路德的袭击,刀刃几乎贴着他的脸颊划过,同时左手拔出匕首,刺向对方胸口。
路德忽然变成一只异色翅膀的飞蛾,在被刀刃触碰到的瞬间分裂成无数一模一样的小飞蛾。
细小如碎纸片的飞蛾们贴在赫伦的伤口上,汲取他的生命,却在触碰到他血液的瞬间浑身一僵,簌簌坠地。
是圣水。
路德本体从另一侧现身。
该死的,他看见塞缪尔的狮子脸上一闪而过的嘲讽。
谁家好恶魔拿圣水当酒水喝啊!
扔掉匕首,滑步,跨步,用漂浮术短暂滞空,给塞缪尔一发炎爆术,用法杖把泽维尔的手臂挥开,再升起岩石屏障挡住路德的法术。
不要忘了用空下来的左手画法印,干扰对手的行动。
又是一道伤口,塞缪尔的爪子比山猫还尖。
突然,赫伦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冷到滴水成冰的决斗室内不知何时布满半透明的白色丝线,泽维尔暗黄色的眼睛锁定了被暂时限制住行动的赫伦,坚冰从地面上突起,即将把青年封入冰棺。
路德正欲乘机再给赫伦一击,却对上一双凌厉的眼睛。
“轰!!!”
“咔——”
冰棺被炸成碎片,无数碎冰浮起,像发狂的鸟群般攻击着除赫伦之外的所有人。
好消息是青年现在脸色苍白,嘴唇乌紫,关节泛起不正常的青色,身上布满伤口,握住法杖的手微微颤抖。
但是他仍然站得很稳,双眼出奇明亮,兴奋得像抢夺财宝的巨龙。
不过他要的可不是黄金和宝石。
他要不死不休,他要他们的性命,或者他们把他杀死。
他们三个的情况比他好多了,身上的伤口大多都是因赫伦无差别的魔法轰炸而留下的。
除此之外,路德受到圣水的影响,有些犯恶心;泽维尔口中的手臂被砸断了一条;塞缪尔遭疯狼似的青年割伤了尾巴。
不得不说,赫伦是个可敬的对手。比起现在的情况,他们每个人都更愿意和青年单挑。
但赫伦不同意。
他的确一心求死。
没人理解这个青年为何突然产生如此强烈的死意,就好像尘世间再也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可惜这里没人了解他。
赫伦此时连呼吸都很费劲,大概是肋骨断了吧,他不在乎。
他把法杖竖在身前,黑曜石顶端迸发出耀眼的光芒,决斗室内一时亮如白昼。
禁咒法术!
徒手画出的小法术是挡不住三位魔王候选人的,所以赫伦拔出长剑,为禁咒的释放争取时间。
他的两只手都经受过训练,左手挥起剑来和右手一样凶厉。
他付出右眼的代价,斩下塞缪尔的长尾。
他用一条左腿,换来削去泽维尔大半肩膀的机会。
他和路德同时穿透对方腹腔——可惜他没有恶魔的恢复能力。
终于,赫伦高声吟唱起来——
“裂隙之眼,
盲视之瞳,
镜中之门,
铁线莲之船将从日落地而至!”
伴随着吟唱声,他的身后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眼睛,眼睛的主人非人非兽,镜面般的瞳孔同时倒映着面前和背后的所有事物。
意识到情况不妙的三人立刻聚集在高处,攀住穹顶垂下的铁笼,合力支起防御法阵。
伴随着清晰的玻璃破碎声,那只眼睛自上而下,裂开了。
血色洪流席卷而出,赫伦勉强用法杖支住身子,很快也被潮水淹没。
一艘小船出现在水面上。
小船整体呈灰褐色,船身细长,边缘低矮,几乎与水面齐平,晃晃悠悠地驶过猩红水面,船上载满紫色和白色的花朵。
赫伦平躺在小船正中,长发披散,在铁线莲的簇拥下疲惫地半阖双眼。
隔着咒文繁复的法阵,他和另外三人对视,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青年扯出一个笑,天真而残忍。
然后他抬起右手,血珠不断从上面滑落。
血潮铺天盖地袭来,铁线莲无差别地在所有裂缝上抽芽生长,伤势最重的泽维尔感觉喉间一痒,居然咳出一捧带血的紫色花瓣。
……应该差不多了。
赫伦盯着疲于应对的三人,看着他们各种反咒、防御术法层出不穷,他缓缓闭上眼睛,呼出最后一口气。
载满铁线莲的小船消散,青年沉入一片猩红。
…………
法奈尔等在决斗室门外,像是等待死刑执行的看客。
沉重的石门缓缓打开。
三位殿下鱼贯而出,狼狈不堪,神情复杂,好像刚刚得知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法奈尔,他在里面。”塞缪尔柔和的声音响起。
法奈尔鞠了一躬,正要进入决斗室,塞缪尔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他没有倪克斯家的血脉。”
法奈尔没有太大反应:“我会继续寻找的。”
“石板给出的信息是什么?”路德突然问。
“在阿法庭区长大的孤儿、时年二十岁至三十岁间的赫伦。”法奈尔回答。
“我也要去人间。”
塞缪尔和颜悦色:“我不允许。”
路德皱眉:“我不是去杀人的。我只是好奇里面的那个赫伦,我想去调查一些事情。”
“如果你走了,我就杀了塞缪尔,然后再是你和另外一个。”泽维尔轻声说。
“得了吧,你又打不过他。”
——虽然他也打不过塞缪尔,但是他不介意给泽维尔添堵。
泽维尔意味深长地看了路德一眼:“现在可说不准。”
三个伤患对视一眼,塞缪尔不由苦笑:“那孩子比路德还疯,居然真的只是人类。”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去处理尸体了,殿下。”法奈尔恭恭敬敬地开口。
路德问:“你打算怎么处理?”
法奈尔动作一顿,神态自若:“他之前拜托我把他安葬在人间。”
路德立刻说:“我跟你一起去。”
“如果你走了,我就杀了泽维尔,然后是你和另一个‘赫伦’。”
“不——是——吧——这也不让?”路德拖长语调抱怨,“还有,塞缪尔,你什么时候会主动杀人了?”
泽维尔冷笑:“就是不允许你去人间的意思。”
…………
法奈尔把三位殿下斗嘴似的争论抛在身后,独自走进空荡荡的决斗室。
看得出来之前的战况十分激烈,到处都是法术留下的痕迹,还有爪痕、剑印、鲜血,以及从每一道缝隙里生长出的铁线莲。
其他痕迹很好处理,这座见鬼的宫殿会自我修复,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
可因禁咒法术而产生的铁线莲就麻烦了,法奈尔试了几种咒语都无法去除这些紫色和白色的花朵。
他叹了口气,目光转向平躺在决斗室正中央的青年。
青年静静躺在大理石地板上,神情安详,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身侧是断成两截的法杖和布满缺口的长剑。
如果不是他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刀口、冻伤、野兽抓痕,以及那被鲜血浸透、苍白如纸的皮肤,他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当法奈尔试图轻轻触碰青年的伤口时,却感受到一阵剧痛,如同被毒虫蛰中。
他盯着自己的指尖,莫名想起陛下死的那天。
魔王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身体被一柄从未有人见过的长法杖斜着贯穿,钉在地上。
当他被人发现时,已经死去多时了。
魔王站在自己的血泊中死去。
而他当时也是鬼差神使地,在移动魔王尸身时,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道狰狞的伤口。
法奈尔用法术治疗了一下被圣水灼伤的手指,伸手在虚空中一抓,取出赫伦之前披过的水貂毛斗篷。
他抖开斗篷,铺在地上,裹住那具了无生息的遗骸,就像包住一支惨白的百合。青年比他想象中还轻,被抱起时手脚无力垂下,鲜血顺着指尖滴落。
法奈尔的脚步稳而轻,他抱着一具冰冷的遗骸,走出宫殿,一辆马车正等着他。拉车的不是利亚,是四匹高大强壮、背生棘刺的黑色有翼马。
法奈尔把遗体小心放在后座,拉上车帘,按地狱的习俗在青年的左手边点上一支蜡烛。
来时,他带着一位灰紫色眼睛的青年。
离开时,马车后座蜷缩着一具苍白破碎的尸体。
“某次,一个温顺、正直的人
选择了一条危险的路,
从此便向着死亡之谷走去。”(注一)
…………
赫伦死后第三天。
深夜,法奥尔城,伊特利亚纳教堂的花圃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注一:应该是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诗。
我第一次看到这段诗是在波兰作家托尔卡丘克的小说里面,译者注里说是引自威廉·布莱克的诗,但我一直没有找到具体是出自哪首诗(目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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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生死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