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马一乌鸦的奇特组合就这样步入城内,没有遭到任何盘问和阻拦。他们一路走过三座吊桥,穿越七道门关,走在城内最宽阔的大道上,地狱的伟业之城温顺无比地向马背上的青年敞开自己,展示自己的繁华与残酷。
他们经过时,行人纷纷避让,恶魔们一言不发,沉默地注视着斗篷下的青年。
他们眼神好像在说:就是他么?这个没有任何地狱气息,由前魔王的斟酒官驮在背上,让宰相为他引路的人,就是魔王的血脉吗?
——他有意于王座吗?他能在这场手足相残的戏码里存活吗?他会戴上王冠吗?
赫伦放下兜帽,露出一头黑绸缎般的长发,灰紫色的眼睛和弧度优美的红唇,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率真和快活。
——他不合适。他太年轻,他有路德殿下大吗?他为什么和我们不一样?
——他很合适。你看到他脸上没有擦干的血迹了吗?你看到他的剑、他的匕首和他平静如同丝兰花的神情了吗?
赫伦骑着马,又穿过一道墙垣,最后一扇门在他身后落下,一座呈几何对称、庄重雄伟的宫殿,以及它前方占地面积巨大的园林出现在他面前。
没有人迎接他们,赫伦骑马,沿着主轴大道走向中央宫殿。一直到宫殿前,他才看见两个披坚执锐的恶魔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赫伦翻身下马,踏上白色大理石的阶梯,两个恶魔护卫替他拉开雕着各种兽类和植物的大门——以赫伦的目光看去,这是扇非常怪异的门,略略扫去,他看见了中心长着眼球的花、从心脏里长出来的茄类植物、猫脸人身的有翼生物还有顶着野猪头颅的章鱼。
也许这很符合地狱的审美的吧。他不是很清楚。
赫伦走进魔王的宫殿,恢复成人身的法奈尔与利亚紧随其后。
利亚本想为赫伦解下斗篷,却被法奈尔抢先一步。
一个背生蝠翼的狼头恶魔迎上来,毛茸茸的脸上堆满笑容:“赫伦殿下,法奈尔大人,还有利亚大人,这边请——”
…………
蝠翼狼头恶魔把他们领到一个铺满地毯的宫殿房间。赫伦看见火焰熊熊的壁炉,壁炉旁是两把铺着暗红色软垫的黑檀木扶手椅和一张雕花腿的小桌。
壁炉不远处还有一张更为宽大的樱桃木桌,桌上摆着枝形大烛台,烛台底座由兽爪和莨苕叶构成,七根黄金枝杈上都燃着很粗的蜡烛。烛台边上摆着个很大的棋盘,棋子做工考究,打磨细腻,精致无比。
此外,赫伦还看到了一个狮首男人、一只鹿角恶魔和一个灰发少年。
法奈尔在耳边低声介绍他们的身份:“壁炉边的是塞缪尔殿下……在下棋的两位是泽维尔殿下和路德殿下。”
“这就是我的弟弟?”听完法奈尔的介绍,塞缪尔开口。
“是的,殿下。”法奈尔低下头颅。
魔王的长子挥挥手,示意其他三人离开,然后对着赫伦说道:“来吧,坐到我的对面。”
赫伦刚落座,一个由彩金制成的盒子被推到他面前:“礼物。”
盒子表面镶嵌着五颗大颗粒的素面石榴石,并装饰有深蓝色的回纹,色彩对比十分强烈。
“谢谢您。”赫伦没有要打开盒子的意思。
塞缪尔倒是不在意,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眯眼看着赫伦。
比起恶魔,塞缪尔更像奇美拉。
他体格健壮,脖子上面长着颗硕大的狮头,一对长角从耳后伸出。他穿着翻领衬衫和刺绣马甲,没有穿外套,长裤下是两只雪白的羊蹄,身后有一条漆黑的长蛇尾。
他侧对着火炉,脚边蜷着两条深灰色皮毛的六眼魔狼,态度称得上和善:“那么,我先向你介绍一下你的三个兄弟吧。”
“下白棋的是泽维尔,另外一个是路德。至于我呢,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奇美拉重重叹了口气,“唉,人不多,不过都是些友善诚实的人。”
赫伦:“很高兴认识你们。”
“别紧张,如果我告诉你我对王冠不感兴趣,你会不会感觉好点?”
“那我们就有共同话题了。”
塞缪尔的狮子脑袋露出一个称得上是微笑的表情:“就让我们继续这个话题吧。”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抚摸魔狼的头颅:“我不喜欢杀戮,也不喜欢这座该死的宫殿。你恐怕不知道,只有魔王死了,这里才会变得热闹起来,但大多数时间,魔王都是独自住在这里。”
“不过嘛——我不想当魔王的最重要原因是,我害怕生孩子。”
“什、什么!”
赫伦像只受惊的鹭,就差从椅子上蹦起来,一双灰紫色的眼睛瞪得溜圆。
这是他少有的失态。
“哦,抱歉,是我没表达清楚。姓倪克斯的魔王产生后代的方式,比较特别。”塞缪尔很满意赫伦的反应,“他们会从愿意配合的女性身后切下一小片影子,放到自己的影子里,孕育,然后从影中诞下一个孩子——听说很痛。”
“我、我以为……”
塞缪尔大笑:“以为魔王大人用需要□□分娩后代吗,亲爱的?或者像种公一样,让别的男人或者女人怀孕?这里地狱,恶魔有自己的法子。”
赫伦突然意识到,即使是被告知自己疑似拥有魔王血脉,然后千里迢迢到地狱里赴死,给他带来的精神冲击也没有和塞缪尔交谈几句来的大。
塞缪尔不打算再逗他,而是看向那边下棋的两人,转移话题:“你觉得谁会赢?”
“……我说不准。”
塞缪尔起身,赫伦犹豫一会后也跟着站起来。
他们并排站在桌子旁边,塞缪尔盯着棋局,恶毒地小声说:“情况不妙啊,路德。”
“闭嘴,塞缪尔。”灰发青年轻轻喊了一声,从侧面看,他完全是人类的模样,可当他回过头,赫伦才发现他的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
路德的左眼珠是黑色的,右眼呢,则是新叶般的嫩绿色。他的胸口挂着一条细细的金链,金链末端吊着一条由墨绿色宝石打磨成无眼小鱼。
他用绿色的右眼珠盯着赫伦:“你来这里想要做什么呢?”
赫伦温和而清晰地回答:“我是来赴死的。”
他在心里悄悄补了一句:反正不是来生孩子的。
“唔,”路德点点头,自言自语似的说,“血统这种东西的确很神奇。”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和你们有血缘关系。”
——千万不要有。
“没关系,没关系,总得都试试不是么?”泽维尔高声说。他长得很清瘦,高挑异常,穿着带花纹的深色长袍,领口别着一枚长方形的白水晶胸针,四周环绕镶嵌着玫瑰切钻石。
“您说得也是。”
“等我们下完这盘棋。”路德皱眉看着棋盘,“你可以到火炉边上再坐会,这天挺冷的。”
“我以为地狱会很热,到处都是岩浆。”
路德笑了,露出双排鲨鱼牙:“还散发着硫磺味,是吧?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真正来地狱之后还挺失望呢,这里和人间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一会就要决斗,你真想带你到处逛逛。”
赫伦也觉得很遗憾:“是啊,真搞不懂倪克斯家是怎么回事。”
“嘿,嘿!亲爱的,你也有可能是我们家的。”塞缪尔用甜丝丝的声音说。
“无所谓啦,我的命运很快就会被改变了。”
塞缪尔忽然问:“你饿吗?要吃点什么吗?”
赫伦摇摇头。多年猎魔人的经验告诉他,在地狱里,他既不能吃,也不能喝,哪怕是双唇沾到一点,也会造成让无视警告者后悔不已的结果。
“我真不明白,”路德看向他,“反正你也不准备活着离开,为什么不试试这里的水果呢。”
说着,他站起来,从房间没有被烛光照到的阴影里端出一盘黑石榴。
恶魔的显著特征之一是他们的视力不受光线影响,事实上,他们几乎可以在任何环境下视物。
赫伦叹了口气:“恐怕不行,我来之前喝了圣泉的水。”
“哦。”路德像受了很大的委屈,“你为什么要这么提防我们呢?你看,我们现在相处得不是很好吗?”
“在我刚进入房间时,你就想要对我动手了。”赫伦灰紫色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深邃,他对魔力波动非常敏感,“然后另外两位阻止了你,法术蓄力被打断的感觉很不好受吧。”
“别管他。路德就是这样,他比赤锦蛇还要好斗。”塞缪尔嗤笑一声,“他对自己所有的兄弟都这样,我们也被他这样欢迎过。”
路德不满:“那利亚是谁派的?”
泽维尔举手:“我。”
“啊?”混血的少年恶魔很意外,“我还以为是塞缪尔。你知道的,他总是和老东西的旧部混在一起。”
“别东拉西扯了,”泽维尔抱怨,“每次下棋,只要他没有胜算了,他就开始胡言乱语,惹是生非。”
路德重新坐了下来,冷冰冰地说:“你怎么可以说我在胡说八道!泽维尔,这是相当严重的指控,更何况我是你的兄弟。”
“我要将军了。”
“别!”路德连忙看向棋盘,试图再挣扎一会。
塞缪尔俯身低声道:“他赢不了了。”
赫伦也小声说:“我也觉得。”
“我听得到。”路德把一只手按在心口,一副受伤的模样,“我可真难过。我以为会来一个爱护我的新兄长,可实际上呢,全是一群混蛋!”
泽维尔的声音沉静:“你认不认输吧?”
路德的异瞳盯着棋盘看了很久,好像上面还有什么引起他兴趣的东西。他还看了看塞缪尔和赫伦,而他们已经回到壁炉边上了。塞缪尔捧着一本诗集在看,赫伦窝在宽大的扶手椅上,那两只魔狼跑到他旁边去了。
最后他不情愿地承认:“是的,我认输。”
路德打开棋盒,慢吞吞地收拾着。
而塞缪尔放下书,缓缓坐直身体,宣布道:
“那么,接下来就是决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