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好孩子。”
赫伦双手捧住梅尔的脸,依依不舍地向它道别,脚边放着刚从马背上取下的鞍子。
梅尔低头,张口衔住他的衣角。赫伦笑了,亲热地揪住它的耳朵,踮起脚在马儿的耳边嚷嚷:“你这小混蛋、小滑头!快点到马群那边去,你自由了。”
正值四月,起伏的山丘开满的白色、黄色和粉色的小花,周围散乱分布着羊齿植物、灌木、水洼和常绿乔木。远远可以看到上面有几个深色的小点在移动,是马群。
牡马明亮的棕色眼睛和他对视,长嘶一声,跑走了。
看着它远去的背影,赫伦也不管一旁的恶魔,自顾自地说起梅尔的事:“梅尔以前也是野马,当时我还在北方流浪,一眼就在马群里看中了它……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说服它跟我走,说实话,梅尔脾气挺大的,还挑食……”
说了好一会,赫伦才停下来,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可以。”
恶魔注意到他两手空空:“您还需要带什么东西吗?”
“不用。我带上自己和武器就够了。”赫伦耸耸肩,“还有有几件东西我托人带给了朋友,剩下的全部捐给教堂了。”
恶魔听着青年处理后事般的讲述,即使是见多识广如他,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说出第二个和对方一样洒脱的人。
“对了,我好像一直没有问过您的名字。”
“法奈尔。”恶魔轻声回答。
赫伦从匍匐在地的藤蔓上摘下几枚半青不红的浆果放进嘴里,平静道:“法奈尔,我死以后,您能帮忙收殓我的尸体吗?我的要求不多,几块骨头,一点肉,一绺头发或者只有衣服碎片也行,把它们埋在人间的土里。”
他轻轻地笑了笑:“嬷嬷信这个,虽然她的灵魂很早以前就回归了主的怀抱。”
法奈尔点头:“好,我答应您。”
“不过,也许您会是最后活下来的那个呢?”
“我只是个普通的猎魔人。”青年苦着脸叫了一声,“哎呀!”
原来是咬到了一只有苦味的甲虫:“有虫子。”
“别这样讲,殿下。”法奈尔用一种有点儿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您知道的,您可以轻易砍下我的头。”
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混着“哒哒”的蹄声从远到近而来。
伴随着滚滚浓烟,一辆“马车”向它们驶来,拉车的是一大团黑色的剪影,只能勉强认出它们是一匹瘦小的鹿、一群分辨不出原先种类的鸟和两只长腿的鹳鸟。
法奈尔握住缰绳——也不知道它是什么编织成的,看上去像是一缕缕飘飘荡荡的灰色烟雾。
“请上来吧,殿下。”
四轮马车一停下来,拉车的动物们就一刻不停地发出尖叫,赫伦分不清这刺耳的声音是受苦的动物们的尖叫,还是法奈尔的笑声。
不管怎样,法奈尔的确在笑,他一边笑,一边看着赫伦说:“殿下,我也有一件事想要拜托您。”
“如果您成了新王,我想继续当魔王的宰相。”
他拉上车帘,将一块毛毯盖在赫伦膝盖上,坐到马夫的位置上,使劲甩了下马鞭,发出响亮的声音。
恶魔架着马车,冲向矮山阴面巨大的影子。
“哦,请不要看窗外,殿下,大地马上就要开裂了,活人是不能直视这种场景的。”
法奈尔刚说完,地面就开始震动,赫伦被晃得东倒西歪,他坐在黑暗的车厢内,死死抓住窗沿,感觉自己正在坠落。
情况和他想的差不多,马车被大地吞吃,载着两人直坠地狱,裂口随后在他们头顶闭合,没有半点光亮。
周围越来越冷,整个马车忽然剧烈颤动了一下,原来是接触到了地面。
“您可以拉开帘子了。”法奈尔抖抖缰绳,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欢迎来到地狱。”
马车驶在一条小路上,两侧是巨石和高大的树木,恶魔似乎有意避开了人多地段。
地狱正值夜晚,这里的天空是深灰色的,一弯淡红色的新月挂在天边,像一柄染血的镰刀。
“还有多久到?”赫伦问。
“恐怕还有点久,如果觉得冷的话,您右手边的抽屉里有瓶白兰地。”
赫伦没有喝酒,尽管他的确感到寒冷。
风把树枝吹得相互碰撞,又吹过岩石,出发怪异的嘶鸣。空气变得更冷了,月亮隐没在云团后,风夹着粉末状的细雪拍打着玻璃。
马车停下了。
一只大耳朵的兔子停在小径中间。冰冷、松散的雪粒不断从天空中倾泻下来,它身上却没有一点雪。
法奈尔不悦:“利亚。”
兔子鲜红的眼睛呆呆地看着马车,似乎没想到驾车的会是上一任魔王的宰相。
但它的身体还是鼓胀起来,如同愤怒的眼镜蛇,一口咬向车厢。
法奈尔拔出配剑,跳下马车,赫伦紧随其后。下一秒,马车,连同拉车的那群黑影动物,全都在兔子的三瓣嘴下化为碎片。
恶魔正欲反击,可赫伦动作比他还快。
青年几乎本能般抽出怀中的匕首,向兔子投掷过去。寒光一闪,银刃穿透皮肉,把它钉在原地。
第一时间限制住敌人行动后,赫伦抬手凝出法杖,另一只手迅速画出一道简单的法印,刚从匕首下挣脱的利亚被打了个正着。当它想要还击,等待它的是法杖的迎头痛击。
兔子像中箭的野鸭似的被击飞,身体重重砸在地上,又被法杖按住,边缘锋利的黑曜石抵在它的脖子上,让它动也不敢动。利亚被吓到大叫:“别杀我!我什么都说——”
赫伦面无表情,手下用力,鲜血四溅,兔子瞬间头身分离。
地狱荒野一时沉浸在深深的阒静中,连风都停下了,周围的一切都披上了白色的毯子,显得雪地上的血污特别明显。
“殿下……”法奈尔无奈开口,青年却猛然转身,双手抓住法杖,对准他的方向——
“轰!!!”
恶魔与赫伦之间的地面被炸开,等灰尘散去,露出的深坑中,一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蠕虫正在痛苦地扭动着。粘稠的淡黄色浆液从它伤口中涌出,与泥土混在一起,因蠕虫的翻动而变成泥浆。
赫伦终于开口:“来谈谈吧。”
法奈尔变戏法似的把一条水貂毛斗篷披到赫伦肩上,站到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利亚忍着剧痛,变成一个白发少年的模样,跪在赫伦面前的土地上。直觉告诉他,如果自己再慢上一步,眼前的青年绝对会毫不留情地把他轰成两截。
“我不关心你是谁派来的。”赫伦言简意赅,“你弄坏了马车,你就要想办法把我和法奈尔带到。”
“殿下,不用这么麻烦,只要杀掉他,我就可以驱遣他的灵魂。”法奈尔建议。
利亚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他,眼神几乎要把恶魔烧出一个洞。可当赫伦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他立刻恭顺地低下头:“我可以变成马。”
法奈尔又在一旁劝道:“殿下,他的本体就是那只蠕虫,怎么配做您的坐骑。”
利亚心里恨不得将多事的法奈尔碎尸万段,面上神情却越发恭敬,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那个谄媚的称呼:“殿下,我愿意为您效劳。”
赫伦收起法杖,拢了拢斗篷,戴上兜帽,说话时口唇呼出白汽:“我们走吧。”
闻言,利亚立即变成一匹白色的马,赫伦走到他左侧,在法奈尔的协助下坐上马背。
正当利亚想嘲讽法奈尔只能跟在他后面跑时,就听到头顶传来殿下“冷酷无情”的声音:“法奈尔,您也上来。”
而那该死的法奈尔居然当着他的面变成乌鸦,落到他的头顶。
头顶!
感受着脑袋上的重量,利亚有些烦躁,有种摇头晃脑的冲动。
可他不敢。
他身上的伤口还在淌血,分身被斩首的恐惧也还笼罩着他,利亚不敢轻举妄动。
他认命地驮着赫伦和老恶魔,往王城的方向奔去。
赫伦坐在无鞍无缰的白马上,大半张脸都隐在斗篷之下,忽然有些想念自己的里拉琴。
也不知道梅尔怎么样了。
他不知道他们到底走了多久,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睡了一觉,因为当他再抬眼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巨大而冰冷的黑色天体高悬在荒原上空,如果不是法奈尔的提醒,他甚至不知道这就是地狱的太阳。
赫伦猜测此时人间应该是晚上了。
他们从森林走到晨雾缭绕的原野,没有走大路,马蹄踏过上冻的土壤和柔软的苔藓,一路上安安静静,没有第二个冒失鬼冲上来挑战当过猎魔人的魔王子嗣。
不过偶尔也可以看到三三两两赶路的恶魔,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选择远远避开大路,踏入荒原。
赫伦轻声哼起一首描写旅人迷失在分岔小径的民谣:
“……道路下倾,在模糊的草地里岔开两支,
一条远伸出三棋格,进入无形的迷宫,
一条潮湿而弯曲,充斥着隐隐幢幢的人形……”(注1)
正在心中诅咒法奈尔的利□□不自禁地竖起耳朵聆听。
这位殿下唱歌还挺好听……
又过了很久,黑色的太阳已经移到了西面,灰蒙蒙的天边,一座城池拔地而起。
地狱那座著名的王城,魔王所居之地。
它有九座塔楼,七层城墙,三条护城河,肆意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上伸展开庞大的身躯,它没有地形的优势,只能用人工的防事拼命武装自己,野蛮如荒地上凸起的石头。
但它仍是不可冒犯的地狱之都。石头与棍棒、刀斧与弓箭、魔法与诅咒都无法摧毁它,曾有预言说,宏伟的魔王之城最后会从内部开始毁灭,但是在那之前,它将如同石质浪涛,继续向四周缓缓流淌。
“我们马上就要到了,殿下。”利亚殷切地说,眼睛无法从前面的城池移开。
注1:改自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中的部分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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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驶向地狱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