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神情复杂地接过酒瓶:“谢谢。”
“下次想要喝酒的话,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好。”
“你叫什么名字?”
“赫伦。”
“没有姓?”
梅尔咬断多汁的青草,发出低缓的咀嚼声。
“我是个孤儿,一位好心的嬷嬷捡到了我,她把我养大,又送我到修道院读书。”赫伦温柔地抚摸黑马的脊背,“她本来想照圣徒表给我起名字的,但听她讲,当年捡到我时,襁褓旁边守着一只很大的苍鹭,所以就干脆叫我赫伦(heron)了。”
“那就好。”恶魔突然没头没脑地来着一句,“您知道魔王过世的消息吗?”
“听说了。”
“您是他的第三子。”
“诶?”
赫伦愣住了,连梅尔都停下了吃草的动作。
“我一路追寻您的踪影,直到您在那个酒馆停下脚步。”
恶魔屈膝行礼,蛇一样的鲜红竖瞳直视着他:“请您跟我到地狱去,王座需要继承人。”
赫伦缓缓开口:“我记得老魔王有不少子嗣。”
“现在已经相互厮杀到还剩四位,当然,包括您。”
“你们真的没有找错人吗?”赫伦好奇,“我没有任何恶魔特征,没有角、没有翅膀,也没有羊蹄。”
“地狱有地狱的办法。魔王的宫殿里有一块石板,旧王死去之后,所有拥有旧王血脉的恶魔的名字都会出现在上面。说来也奇怪,您的名字是最近才出现的。”
“具体是什么时候?”
恶魔仔细回忆了一会:“半年之前,十月末。”
赫伦有一瞬的恍惚,一个古怪的念头在他脑中油然生起。恶魔的声音还在继续:“虽然的确有这样的先例存在,但是只有您去了地狱我们才能知道您是否是陛下的血脉。”
“我有拒绝的权利吗?”赫伦微微后撤,手放在腰间的长剑上,“我对地狱的事情不感兴趣。”
“没办法啊,我们需要一位王。”恶魔动也不动,没有攻击和躲避的打算,“我知道您可以随时杀死我,但是我死以后,地狱会派更强大的恶魔来把您带回去。”
“请您放心,我们不会杀死您,您只能死在自己血亲手里,或者您把他们都杀死。”
“如果我一直躲在人间呢?”
似乎没想到赫伦会问出这个问题,恶魔顿了顿,回答:“那就只有战争了。在地狱里厮杀到最后的那位会亲征人间,回收魔王流落在外的最后一条血脉。”
“我跟你走。”
赫伦放下一直握着剑柄的手,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长发:“但是我得先安顿好我的马。”
“明天下午在这里见面。”青年解开缰绳,牵着梅尔转身离开。
“您需要住宿的地方吗?我可以为您付款。”
听到“付款”一词,赫伦拒绝的话在嘴边拐了个弯:“……麻烦您了。”
恶魔很有眼色地变成了一只黑色的小羊,走到赫伦脚边,苹果酒不知道被他放到哪里去了。
“您跟我说说地狱的情况吧。”
“您是猎魔人,应该很了解地狱的基本情况,请允许我为您介绍您的三位竞争者。”恶魔还是没忍住,感叹一声,“真没想到您会成为猎魔人。”
“要讨生活嘛,当猎魔人来钱快啊。”
…………
感谢恶魔的赞助,赫伦住进了法奥尔城最好的旅店。梅尔则被安置在干净宽敞的马厩里,吃上了拌着豆料的干草。这匹忠实的黑马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和主人分别。
今晚的月亮很圆,银子般的月光洒进室内,赫伦坐在桌边,他刚洗漱完,长发还带着水汽,点着麻油灯写信。
“塞缪尔殿下三百多岁了,他的母亲是奇美拉……泽维尔殿下更年轻些,一百岁出头,母亲是位恶魔领主的女儿。”黑羊趴在地毯上,“还有路德殿下,他的母亲是人类,今年只有十七岁。”
赫伦写信的动作停下了:“你们连孩子都不放过?”
“路德殿下是主动到地狱来的。”
“好吧。”
写了几行字后,赫伦突然放下鹅毛笔,转身,灰紫色的眼睛自上而下看着他:“您为什么只称他们为殿下,而不那样叫我?”
“抱歉,殿下。”恶魔变回人形,单膝跪地,“请原谅我的冒犯。”
“我开玩笑的,我也不习惯别人这么叫我。”赫伦继续写信,“再说了,我还是觉得你们找错人了。”
他头也不抬:“请再讲讲老魔王的事吧。”
“您来自倪克斯家族,一个统治地狱了上千年的伟大家族。”
“你们居然能接受被同一个姓氏的恶魔一直统治?”
恶魔深深看了一眼赫伦的背影:“政变和暴乱一直存在。”
“但是拥有这个姓氏的恶魔强大到让人恐惧。当上一代死去,你们就可以通过杀戮继承同代血亲的力量,最后的优胜者又能继承上一代的全部力量,这只有你们倪克斯可以做到。殿下,这世界上只允许一位‘倪克斯’存在,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把您带回去,即使您的身份的确存疑。”
赫伦明白恶魔未说出口的话:宁肯错杀,不肯放过。
“那有人试过在魔王产生前、‘倪克斯’们尚且没有那么强大的时候清剿掉他们吗?”
“暂时没有。”恶魔似乎叹息了一声,“请允许我告诉您一个秘密。”
“那位魔王不是自然死亡的。”他站在赫伦身后,影子被月光拉的很长,“我的陛下被人谋杀了。”
“虽然每任姓倪克斯的魔王最后都死于自杀,但陛下他不是。有人杀害了他。”恶魔像是沉溺在自己的冥思中,脸上挂着怪异的微笑。
“我需要一位新王,新王在吞噬陛下力量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的记忆。我必须知道凶手是谁……”
赫伦搁下笔,以手支颐,自己读了一遍信,确认没有什么遗漏后就把信纸撂在一旁。油灯的火焰晃晃悠悠,身后传来恶魔的自言自语,声音时高时低。赫伦起身,把从马背上卸下来的褡裢放在桌面上,里面有他的里拉琴、一只箱子和一个包得相当结实的羊皮包裹。
他先是打开箱子的黄铜小锁,箱子底下铺着干草,里面堆满了装着各色液体的玻璃小瓶,边边角角则塞上了羊毛和碎布。
赫伦取出三个小瓶,塞进贴身口袋。
接下来是那个羊皮包裹。
赫伦抽出十字短剑,割断上面一圈圈缠绕着地细绳,摊开包裹,露出一把匕首。赫伦拔出匕首,试了试它的锋利程度,满意地把它放在枕下。
等他做完这些事,墨水也干得差不多了。赫伦把淡黄色的信纸折了两折,塞进信封,在油灯上融开蜡粒,小心倒在封口处,最后用那个没了链子的猎魔人徽章盖在半凝的蜡上。
然后赫伦做了今晚的最后一件事。
“我要休息了。”他手边凝出一根比人还高的法杖。法杖杖身由愈创木制成,顶端嵌着一块形状奇特黑曜石,其锋利的边缘以及底端的龙牙表明赫伦拿这根法杖大概不止一个用途。
恶魔终于安静了:“我现在就离开。”
…………
“赫伦,看着我……”
赫伦从梦中惊醒,睁开眼,黎明微红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他在床上翻了个身,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赫伦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窗外骄阳正炽,他披上斗篷,打着呵欠,往旅店楼下走。
早餐是加了黑莓酱的蜂蜜蛋糕、煎鸟蛋、松仁和低甜度的白葡萄酒。自从他在菲比斯城换了根新法杖后,赫伦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食物了。
他牵着梅尔,穿过法奥尔城唯一一条此时还尚无人迹的街道,走入城中的教堂。
许多穿着灰色长袍的助祭正在忙碌,他们注意到这个牵马的年轻人,正欲训斥,却在看见他颈上挂着的圣十字时纷纷侧身行礼。
赫伦把信和一个打磨精致的深色小瓶交给这里的驱魔员,后者将按他的要求,把信寄到位于德鲁克奇的圣雅各布大教堂,并且把瓶子埋进教堂后的花圃里。
…………
原野里,草木葱茏的山丘上还缠绕着几缕雾气,几个小黑点在半空中快速移动,它们先是在空中盘旋几圈,又忽然拍打几下翅膀,迅速拔高,却始终没有落下,像是有什么顾虑。
梅尔双耳一齐朝前竖立,颈上肌肉紧绷,发出不安的喘气声。
“有什么东西死了,可能是野狼干的。”赫伦俯身,安抚性地拍拍它的脖颈,“别怕,我会保护好你的。”
赫伦回忆着地形和植被特征,他记得只要穿过前面那片稀疏的橘子林就可以看到昨晚的那棵罗望子树。
风中传来一丝不详的味道。
赫伦翻身下马,把梅尔栓在原地,步行向前。
走了大概几十米,赫伦看到了尸体。
在红蓼丛掩映下,一只死鹿倒在地上,四肢朝上,双目圆睁,口鼻里淌出鲜血。奉行机会主义的鸟群落在树枝和地面上,却碍于那只正在啃食鹿肉的黑羊不敢靠近。
赫伦:“哇哦。”
黑羊停止进食,羊脸上扯出一个笑,露出鳄鱼般的牙齿:“您来得比预计要早。”
“后事处理得比我想象中快。”赫伦扮了个鬼脸,“您忙您的吧,我去把梅尔放了,这附近有个野马群呢。”
“我和您一起去。”
恶魔跟在他身后,双腿还保持着羊蹄的模样。
见他离开,鸟群感到莫名其妙,一个个伸长脖子,瞪着眼睛看着那具只被吃了几口的鹿尸。
一只乌鸦首先壮起胆子,跳到鹿后腿的位置,从它被撕开的腹腔边上叼了几口碎肉。
很快,鹿的尸体上覆满了乌鸦、喜鹊、鹦鹉和尖嘴地雀,甚至还有两只羽毛闪着铜绿色光泽的秃鹳在大食鹿肉。
一阵风吹过,鸟羽纷纷扬扬地飘起来,原地只剩下一具空空荡荡的鹿骨架,那些敢于吃魔鬼食物的鸟类,全部都从内而外化成了灰烬,唯余各色羽毛被风吹起又落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