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人们谈论起地狱里那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魔王,他们一般以这句话作为开头:四月的一个黄昏,法奥尔城来了一个外乡人。这个人骑着一头步履蹒跚的驴子——在有的版本里是马,甚至还有人说是巨鹿。
但几乎所有人都同意,那位魔王、那个传奇,他是从城东北的刀具匠之门进入法奥尔城的。
那么事实是怎样的呢?
在那个四月的黄昏,赫伦穿过刀具匠之门。和之后流传的大多数故事里描写的不同,他徒步而行,手中缰绳牵着一匹精瘦的牡马。
他披着一件薄薄的斗篷,没有戴兜帽,长发披在肩后,拿着一把饰有鸟羽纹路的里拉琴。
赫伦一路走到多玛拉广场,把马拴在苦楝子树下。他在“乌鸦”酒馆门口站了一会,现在正是人多的时候,酒馆里传来喧哗的人声。
他摸摸马儿的额头,后者温驯地低下头,口中嚼着树下的野草。
赫伦走进酒馆大门。
酒馆里有不少人注意到他手中的里拉琴,猜测着他的身份,有些莫名的期待。赫伦站在吧台前,没有脱下斗篷。
“一杯黑啤。”他的声音懒洋洋的,说话像唱歌,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
店主中等身材,略有点秃顶,穿着一件褪色的外套,拿来个陶瓷杯,提起啤酒桶往里面斟了一大杯酒。
“谢谢。”赫伦道谢,端起酒杯找了个位置坐下,这杯酒花了他六个芒戈——面值最小的铜币,据说含有微量的银。
赫伦很快就将啤酒喝至见底,他放下陶瓷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长途旅行的疲惫一扫而空。
当他解下斗篷,周围人发现这个抱着里拉琴的陌生人穿着一件领口带荷叶边的绑带衬衫,这让他看上去更有诗人气质。他腰间束有一条打着铜扣的皮带,皮带上系着一把插在刀鞘里的利刃和一把十字短剑。
赫伦拨了一下琴弦,这在嘈杂的酒馆里并不明显,但所有人都慢慢安静下来了。
赫伦唱起自编的歌曲。
首先是那个热衷于写赞美诗的矮子国王所做出的种种荒谬之举,比如他近来对斗鸡比赛的热情使得王城里鸡肉的价格降了好几回——没办法,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死鸡从皇宫里运出来。赫伦幽默风趣的措辞惹得酒馆里的众人哈哈大笑。
随后他顿了顿,手指勾挑琴弦,曲风一转,开始歌唱最近发生的大事。什么洛德山脉的巨龙被人杀死了、北方精灵异常地往更为苦寒的高地迁徙、南大陆又一座城市被淹没,人鱼们的版图再次扩张……诸如此类。
但今天最让人在意的消息是,地狱的魔王死了。
“我猜之后又要不消停了。”
有人在窃窃私语。
“是啊,那群魔鬼为了王座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听说老魔王留下了不少子嗣……”
赫伦不在意这些低语,他吹了声口哨,唱起今晚的最后一组歌。
在这些歌曲中,他详细描绘起流浪时所经地方的情况。为了谋生,赫伦常在各种地方停下来唱歌,所以如果有谁想把什么消息传给别人,就可以花上五个芒戈请青年把它编入歌曲中。
就在赫伦唱到一半时,离他不远处一个男人突然啜泣起来: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听到了自己小儿子夭折的消息。
一曲终了,赫伦把琴搁在桌上,掏出一个匣子,把椅子上跳下来,一边哼着小调一边走过酒馆众人,把匣子递到他们面前。
亮晶晶的铜子被抛进去,其间居然还有一两个闪着更为可爱的光芒。错不了啦,是第尔纳,印着蕨类花纹的银币。谁会不喜欢它们?
扔第尔纳的是酒馆老板。听说这里有吟游诗人落脚,不少人都涌到“乌鸦”酒馆里来了。
赫伦双手捧着越来越沉的匣子,很自然地越过那个悲伤的男人,走到吧台的位置,向众人鞠躬。
演出告一段落,酒馆里恢复了之前的嘈杂。赫伦摸出几个芒戈:“有什么吃的吗?”
老板给他上了一块夹着奶酪的燕麦面包。
赫伦粗略数过今天的收获,再次愉快地开口:“再来一杯黑啤。”
等他回到之前的座位,已经有不少人等在那里了,他们从赫伦的歌曲中听到了一些熟悉的地名和人名,想要向他打听一点消息。
又一个人走进酒馆。
说是“人”其实不太准确,来者长着一对细长的犄角,并且毫不掩饰地露出一双红色竖瞳。
尽管现在地狱和人间的关系还算平和,但是一只恶魔大摇大摆走进人类酒馆的情况还是少见。
恶魔扫视一圈酒馆,径直向吧台走去。
“一杯苹果酒。”
一个脸上横着疤痕,身形高大的男人起身走向吧台,身后跟着个瘦长的年轻人。他们穿着旅行用的皮外套,扣眼里挂着一枚连着银链的圆形徽章,上面雕着一只衔匕首的鹰。
“这里不欢迎你,魔鬼!”男人瓮声瓮气地说,“滚回你的臭泥坑去!”
没人帮恶魔说话,谁会维护一只恶魔?
“一杯苹果酒,老板。”恶魔把银币放上吧台。
“杰维,看看这个装模作样的骗子手!我打赌,他的钱其实是地狱的煤渣!”那个年轻人大声嘲讽。
“要一杯苹果酒。”恶魔又向老板重复了一遍,后者避开了他的眼神。
“别为难那个可怜人了,魔鬼,我们来谈谈吧!”男人继续大声嚷嚷,手指敲起柜台。
恶魔终于转头,那双红色的竖瞳让人很不舒服:“请安静一点。”
被称做“杰维”的男人骂了一句脏话,一手抓向恶魔的领口,朝他挥舞起拳头,指缝夹着一枚银十字。他的朋友也跟着动手。
恶魔的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长剑的光芒在昏暗的酒馆里闪过,酒吧里有人站起,往起冲突的地方赶去,但更多客人连滚带爬地挤向大门,桌椅倒了一大片,酒馆里一片混乱。
杰维倒在地上,温热的液体从额头缓缓流下,伸手一抹,满手鲜血。
之前那个弹琴的青年挡在他面前,十字短剑架住恶魔的长刃,仍然用那种唱歌般的语调说道:“别在这里打架呀。”
赫伦回头看着杰维,语气有些埋怨:“人家是来喝酒的,您干嘛去招惹他呢。”
“还有您,”他又转向恶魔,“怎么就动起刀子来了,都见血了。”
周围三三两两站着几个人,他们无一例外都挂着刻有衔匕首老鹰的徽章。
“您也是猎魔人?”恶魔突然发问。
“是的。”赫伦不好意思地笑笑,带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腼腆,“我本来也有根漂亮的银链子,可惜前不久我吃不上饭,把它卖掉了。”
恶魔若有所思地看着赫伦灰紫色的眼睛,主动收起剑,拿回吧台上的银币,把手伸向钱袋。
当他拿出一枚黄澄澄、亮闪闪的卡瑞时,赫伦所有的视线都被它表面精细的花纹和柔和的光芒吸引住了。
就像河边的水鸟看见了鱼,赫伦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金币移动。
“赔偿。”恶魔言简意赅。
放下钱,他拖着长剑,转身向门口走去,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其他猎魔人给他让出一条路。
“好啦,您还好吧?”
恶魔走后,赫伦伸手拉起杰维,另一只手在他额前凭空画出一道法印,止住了鲜血。
“……谢谢。”杰维低声道谢,很快和同伴一起从这个让他丢了大脸的地方离开了。
赫伦没再管他,而是拿起金币,摩挲着它的花纹,从腰间挂着的皮口袋里翻出一个小瓶子,倒了些液体在金币上。
金币没有任何反应。
他恋恋不舍地把卡瑞交给店主,指尖最后一次感受金币迷人的手感:“行了,您收着吧,货真价实的瓦兰诺王国货币。”
“这是圣水?”旁边一个猎魔人问道。
“不是纯圣水,我用不起那么贵的东西。”赫伦小心旋紧瓶口,“我朋友教我的法子。”
“山毛榉、槲寄生、金雀花,还有一些我不知道该怎么用通用语说的药材,再兑上一茶匙的圣水,可以调出一加仑这种东西。效果只比纯圣水差一点。”
“还有哦,”赫伦一说起有关省钱的话题就滔滔不绝,“您知道德鲁克奇吗?”
“知道,那可是个有钱的地方。”
赫伦找了个位置坐下,一群猎魔人围在他身边,面前摆着某个人为他买的杏子汁,因为青年说他今天已经喝够酒了:“是啊,如果您要去那里,一月份绝对是个好时候。每年主显节,您都可以凭猎魔人徽章在圣雅各布大教堂领到一瓶圣水。不是那种十个第尔纳一瓶还掺了水的货色,是纯正的、来自圣泉的好东西。”
不时有人让店主使眼色让他把果汁加满,酒馆又渐渐热闹起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又讲了几件流浪期间所经历的冒险后,赫伦提着一袋小个头的甜苹果走出酒馆,另一只手拿着一瓶未开封的酒。
“吃吧,梅尔,好小伙子。”赫伦把酒放到一旁,牵起斗篷边,接住马儿吃苹果时偶尔落下的碎屑。
他说话还是那种不紧不慢的声调:“我知道您还在,但请等我先把马喂了,它今天只吃了几口草。”
红瞳的恶魔从阴影中现身,安静等在一旁。
“我们走吧。”喂完最后一个苹果,赫伦抖抖斗篷,把苹果渣拢在一起,倒进酒馆墙根的垃圾堆里。
恶魔试图帮赫伦牵马,可他一靠近梅尔,黑色的牡马就一边刨蹄子一边打响鼻。
“它不喜欢你呢。”
赫伦瞥了眼恶魔,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城外走去。
梅尔的马蹄踩在石子铺的街道上,教堂的塔楼上挂着烟灰色的圆钟,田野渐渐出现,先是一片片绿色的斑点,随后是连片的草地和灌木,沿河向南方延展。赫伦手提缰绳,牵马过了拱桥。
不知走了多久,在一棵高大的罗望子树前,赫伦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天已经黑了,附近没有一个人,只有夜鸟和鸣虫在低语。
“给你。”
恶魔有些意外:“什么?”
“苹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