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行没有立刻同意林炡的提议。他要先见到张博明,并且想办法联系上阿归。
而林炡也没在他这里留太长时间,接了两通电话就匆匆离开了病房。
之后,特情组总负责人胡良安以及市局中排的上号的领导接连到医院探望了一番。但除了早已知道阿归存在的胡良安以外,其他人的话里话外、旁敲侧击,无不是在探听阿归的身份和情况。
所幸胡良安来了之后就一屁股坐林炡之前的位置上,没用解行多费心,大多问题和话头都直接被他挡了回去。
“这事是我考虑不周,没有未雨绸缪先给画师做好身份档案。”胡良安看起来也颇为疲惫,想来最近在局里也是没一刻能休息,“这次系统内的人知道画师的存在,现在想补手续,反而不好办了。”
“胡局,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你放心,画师的事情我会负责到底。他是我们此次行动的功臣,这点毋庸置疑。至于身份问题,这也非他所愿。只是系统各种流程审批比较麻烦,需要些时间。”
解行明白,若是在此之前,阿归的各种手续悄悄补办完全可以,但现在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反而越遮掩越容易出事。
如今就如同有一根线在解行脑海里极限拉扯着,一端是归途,是现在召回阿归,面对功过模棱的审判。一端是向死而生,在刀刃上行走,将不由做主的罂粟田过往斩杀其上。
思绪繁杂之间,解行突然问道:“胡局,我师兄呢?”
以他和张博明之间的关系,醒来第一个见到的是林炡而不是张博明就已经很不正常了,现在连系统内领导都来病床前走了一遍,张博明却仍然不见踪影。
解行小心打量着胡良安的神情,在发现其中难掩的为难后,不由得皱起了眉:“我师兄怎么了?”
胡良安犹疑片刻,叹出口气:“在收到你们求救信号的那一晚,张博明的父亲张教授意外从公大老教学楼坠落,当晚抢救无效,离世了。救援行动收队后,小张就一直在忙他父亲的后事,这才没来得及到医院看你。”
解行蓦地想起林炡的话:“——你们的求救信号被人为隐藏了。”
这么巧,在刚刚修复通讯发现求救信号的时候,公大的教授坠楼了?
解行掩盖在被子下的一只手难以抑制地发颤,面上展露出惊愕的表情,随即又无措地张了张嘴。
胡良安拍了拍他的肩膀,“事发突然,这也是大家都没料到的。”
安抚,谈话,表彰。
胡良安坐在病房里,一边打发那些络绎不绝来探望的人,一边与解行聊天。
这一坐,就坐到了天色将暗。
解行苍白的脸上透出倦容,病房的门也停止了被敲响。
胡良安呼出口气,站起身,“行了,该来的不该来的都上过门了,之后你这里就能清静下来了。年轻人底子好,好好休息很快就能恢复。等你师兄来了,你们再好好聊聊画师的事情。”
这是说林炡的建议。
林炡作为特情组的副组长,不论于私于公,能提出来让画师继续卧底计划这个建议,一定是和原计划知情人打过招呼的。而不管画师最终是选择被召回还是接着游走在中缅边境线上,都绕不开总负责人胡良安和特情组组长张博明,解行对这一点并不感到疑惑。
令他始终收不回警惕之心的是,整整一个下午,他们之间闲话家常也好,公事谈话也罢,甚至连他卧底这两年公大他朋友身上的一些琐碎事情都聊了,唯独没有提到那个被人为隐藏的求救信号。
是林炡没有上报,还是胡良安故意隐瞒?
还有在那个特殊时间失足坠楼的张教授,是真的意外还是另有隐情?
解行强撑着笑脸,目送胡良安出了病房。
病房门被轻轻关上,走廊上刺目的白照灯从门缝下投射进来,照亮病床前那一片瓷砖地板,在昏暗的房间中格外醒目。
有人影从这片泛着白光的地板上滑过,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那是武警特制的战靴的声音,特殊的胶制鞋底能最大程度上隐匿脚步声。
解行靠坐在病床上,怔怔盯着那片光影,瞧着不时闪过的影子。
太安静了,衬托着脑海中的嗡鸣声都过于刺耳。
缅甸的夜晚不是这样的,会有醉酒的叫骂,会有劣质机车油门踩到底的轰鸣,会有随便从哪里或买来或抢来的女人的尖叫,偶尔还会有伴随着硝烟的枪声。
那里是不会允许“安静”的存在,安静往往意味着戒严,意味着危险,意味着军火冲突,意味着连绵的罂粟田里不久后也许又会迎来新鲜的“肥料”。
解行不太习惯此时这样的安静了,就像他今天在面对来来往往的人时,突然忘记了以前的自己是如何面对他们的。
不过两年的卧底生活,那阿归呢?——解行在嘈杂成一团的大脑中听到了一个疑问——阿归会习惯这样的生活吗?
——他会的,他向往这样的生活。
——他不会,他已经在枪声和血水中度过了二十余年。
可他在血水泥潭里挣扎了二十多年,不断想要抓住一只将他拉出去的手,可那只手却接连和他错过。
“……你一定要把阿归带回来,从罂粟田的那一边带回到这人间。”
解行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他现在成为了这只手,这只将阿归从地狱里拉回人间的手。
***
“绘制结束,召回画师。”
“拒绝召回,申请延长卧底时限,继续深入金三角。”
“绘制结束,召回画师。”
“拒绝召回,申请延长卧底时限,继续深入金三角。”
……
“绘制结束,探骊申请召回画师。”
破烂的房间里,阿归额角渗着冷汗,腰腹间新换上的绷带隐隐浸出红色,地上是随手堆放的伤药。他指尖发抖,将这条与以往不太一样的信号来来回回看了一遍又一遍,喉间深处嘶哑挤出两个字:“撒谎!”
“盼回复,盼归家。”
——轰!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眼前炸开,阿归不可置信睁大了眼。
归家,除了解行,不会有人和他说归家,不会有人等他归家。
可解行死了,死在他的身后,将他推出了红山刑房。
理智告诉阿归这是一场骗局,可倏而腾起的那一丝丝希望像是斩不断的线,密密麻麻裹紧心脏,几乎将他勒得喘不过气。
“画师是否安全——探骊。”
阿归咬紧牙,脑海里信与不信天人交战、来回撕扯,许久以后,他一个字一个字颤抖着敲下回复了数次的信号:“拒绝召回,申请延长卧底时限,继续深入金三角。”
他看着消息发送出去,蓦地像是突然惊醒一般,又飞速敲了几个字:“一切安全。”
骗局就骗局吧,如果真是骗局,那也是解行来接他一起离开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