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亮的指尖磕着青瓷茶瓯,其音清越如击钟磬。丝丝拂柳笛,声声穿绿林。
击瓯浅声里,却是郭嘉愈来愈亮的眸子,及似是为酒气熏染而泛红的面庞。
看来这年轻郎官用五色棒杖杀蹇硕之叔蹇图的壮举极大的激触到了郭嘉,虽尽量保持世家风度,却不难看出他的兴头,方才恹恹的郁质如过眼云烟净成雨。
被触动到的不仅是郭嘉,还有若安君。一个在帝都洛阳逊于无数达官贵人的洛阳北部尉,申明禁令、严肃法纪不说,还杖毙了蹇硕之叔蹇图。不能不为他们这些研学经史,彰达世范却又一只眼瞟着朝堂之事的士大夫群所注目。
若此人生于世宦大家,早以被推为李膺杜密有传,若此子出生寒微,起于微末,亦会被在朝在野仍有一席之地的士族名士执作刃,但偏偏,他是一阉宦遗丑,宦官曹腾的养孙!
但也正应如此,他方才能存活以至今日但收集消息的时候,他还打听到了些别的,比如假装中风吓自个叔父,再比如抢新娘子,再比如少年时期的飞鹰斗狗,任性好侠、放荡不羁,不修品行……却也没漏了他为数不多干过的几件好事,博览群书,尤其喜欢兵法,抄录古代诸家兵法韬略,还有注释《孙子兵法》。
年方十岁玉雪可爱的郭嘉还是颇为惹人爱的,尤其是他眼神闪亮亮的望着你。曹操忽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经一匹骏马飞驰于京都道上,也不管被自己冲刮到的是什么样的贵人。有时也会抢走路过的小孩手中的竹马,再看一眼小孩气的脸塌下来或是眼泪汪汪的样子。现在他不想要欺负面前的孩子,倒挺想揪揪他的脸蛋。
不过他倒只是想想,却没有真的伸出他的爪子,倒不是因为自己与他只是初次相逢,且又有他那位长辈坐在一边,老曹这个人向来就是放荡不羁,也不在意自己在他的面前是个什么形象,才不会因为这点子小事就放弃自己的念想,他最终按下了自己的爪子,是因为这个孩子和他遇到的世家子弟们都不一样,世家子弟于他看来的,遇到的,都是一些好像用圭臬造出来的,典雅矣,堂然矣,却又循规蹈矩,毫无生息。还不如他花一个下午做的小木头人。而面前的人完全不同,他的礼仪也算标准,但却在形容举止上透出几分随意和闲适,不觉失礼,反而分外灵动。
迤逦三秋雾,灵秀九晨霜。
但也正因此,他也多存了份心思,不同于洛阳街头的顽童,竹马抢了也就抢了,转过头来随他们哭泣也好,气恼也罢。反正他马鞭一甩,万般皆抛于脑后。面前这少年不同,他真有些担忧一把捏去惹恼了他,不搭理自己了。妄想要捧雪入怀,却只掬得一抔清水。
他这个生性放荡不羁的人,临着一个洒脱而显得不羁的少年,竟放的有些尊重,甚至于谨慎。
若安君春明宜和,浅云淡烟未经染眉间。似是没看出曹操心里的毛燥,又开始谈起了今岁时新事。言谈间对于这年轻郎官锋芒未挫,锐意进取,力图以七尺男儿之身,建功立业,挽时局以倾颓,救朝堂于危难心下以是了然。虽此人身高不满七尺,年岁不及而立,况且时局黑暗混乱,有不少有识有志之士奋不顾身却又不得善终,但此人,却让他隐隐认为其前程不可限量。
尽管他现在所思所言的都是他未经世事打磨,单凭自己本心,甚至都有一些稚气未脱的表现。
先顿了顿,他笑叹道:“昔日,子胥在父兄被杀后,前往吴国路途遥远,投奔在宋国的太子建。太子建身亡后,子胥带太子建独子亡命突围,被困在陈国的昭关,在东皋公家里居住了七日,苦思一夜而后白头。而今,当忧心尔之发矣!”
言罢,郭嘉还当真凑近了些,似要凑近些看看对面的曹孟德鬓角发根上是否已是染上了霜白。
曹操望着方才还念着要揉揉的脸庞愈来愈近,白净的脸庞上,那双眼眸格外的醒目,如中天夜里的月轮,深秋时节霜红的甜橘,武陵微醉时倚着的杏花。
而那双更胜秋琉璃的眼眸探寻的望向自己,曹操大约想着自己也不是小娘子,不怕被人看了去,所幸大大方方的给他看,就差没特别挺胸抬头了。
随后他更加大方甚至于有些豪气地回答:“昔日,子胥正是白头,方才能出昭关,成为吴王阖闾之肱骨,营造姑苏,协同孙子攻入楚都,掘楚平王墓,鞭尸三百,以报父兄之仇。吴国亦是倚重伍子胥等人之谋,西破强楚、北败徐、鲁、齐,成就霸业。”
“然子胥之终实令士子豪杰共扼腕叹息,泪满青襟……”后面的话,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若安君一边补上这故事的终局,一边却在轻赞曹操,对此子的印象又深一层。不仅仅是看中,更甚有关注以至于......审视。
但那边曹操却躬身近前请教:“曹某敢问先生,若要治天下,还以宣平,将奈何?”
奈何奈何?为之奈何?
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问话了,若安君微低了头,拢于袖中的指尖轻抚袖口的滴水兰绣纹。深黛色的深衣上清浅的兰绘。
青栀搁上了乌木栏。露水涟涟滚落,颗颗珍珠雨。
良久,久到郭嘉有些干涩的眨眨眼,久到屋外的马夫撇下编的麻花和曹操带来的人聊了起来,久到曹操快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终是说:“治乱之药石,刑罚为重;兴平之梁肉,德教为先。”
他复抬手,手中匏觚敲打着漆皿,发出“笃笃”的清亮的击打声,“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渔父见之,终矣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而曹操笑了,先是深沉狂隽的唇角扬起,再是近乎失态的快要笑出声,就快要笑出声前一刻,他起身对着外头正在和若安君的马夫较力的人喊:“哎,元让,快些取酒一同过来畅饮。”
那人麻利地从车内提出两大坛酒,却是嘟嚷:“孟德去取酒这么些时候,没找着酒吗?”
郭嘉上下扫了曹操一眼,却是忽然笑道:“孟德去取酒这么些时候,应当够酿一壶好酒了吧?”
曹操细细看着郭嘉的双颊,酒酿丸子似的,再次忍耐住蠢蠢欲动的爪子,只是朝他笑了笑,没有做声。
而那厢,若安君起身唤那又开始编干草麻花的马夫取酒,却是迎面碰上了夏侯惇,夏侯惇一眼望到若安君温肃端雅的面容,人高马大一个,却是立即见礼避让。曹操从前没见过若安君,却不是从未听闻其名,初时也不以为意,世之名士何其多也!此次茶亭偶遇前,曹操虽谈不上神往已久,却也是颇有好感,意欲结交,这山环水复的改变,就来自于夏侯惇,夏侯惇向来尊师重道,尊到将对自己夫子口出狂言的人一刀剁了。夏侯惇的夫子崇赞若安君,若安君途径谯国沛县,夏侯惇便去请见,若安君倒也不掬 ,当即便跟去了。他与那夫子谈的也极好,又甚知兵谋事,夏侯惇便也很是礼赞他。
那厢的马夫撇下干草,从车内提出一坛酒来,酒坛子不大,也不小,形态却极为雅致,釉色浅淡,纹采简素。蕴绕着一种酒中难寻的暗香,香气清远,温和性灵。
“此为何酒?”曹操自认阅酒无数,却未尝见过这般的酒,不由奇问道。
“青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