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火明璃镜,南宫飞云台。
凡世的烈火,人心的业火,南宫云台云烟寂灭,代代传唱的云台二十八将的画像亦随之灰飞烟灭。
也许是刘宏破事做太多,光武皇帝身边的云台二十八将看着都老脸发红,心火旺的把云台都烧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甩手上天当星宿去了。
反正陈平顶着二月残雪这么对张良说,这话有说笑的成分,他没有笑,脸上的表情自成而不严肃,依旧犹如一枝招摇的红棠,却非他在颍川温肃君子的形象。
不幸地被陈平说中了:中平元年,正月大疫,二月初十南宫失火,二月十一,皇宫乐城门失火。
所幸,中平六年,颠三倒四的皇帝刘宏终于走到了尽头,他的过世并不能够弥补他生前的过失,相反,他临走前还不忘给他的臣子们留一个难题。他有两子,长子辩与少子协。他是一个父亲,虽然未必是一个好父亲,却似乎是有着父亲的通病——爱幼。
刘辩是嫡亦是长,却被刘宏说做是轻佻,不类己,也未尝不可能是少子刘协是永乐皇太后董氏抚养大的,董太后想扶着他以承历代国丈的隆辉。
至于何家就不用说了,是人都知道,何况是官场混的。
“子房不妨猜猜,这史侯和董侯究竟谁能继皇帝位。”陈平正在和张良对弈,隔着三尺宽的棋坪笑意盈盈。史侯是刘辩曾寄养在一个姓史的道士家,董侯自然是董太后养大的刘协。
“仲端此言可称轻佻…”张良淡淡如岫山云,“该你了。”
“哎,此言差矣,论轻佻不还有当今皇上挡着,在不济也有那史侯。”陈平掂了一子在两指间,似用细箸夹起碎玉,“这棋天天都下得,子房随平来赌上一局可好?”
“......”张良从袖袋中摸出笔执起:“不妨仲端与良各自写下,仲端向来能知良意,这赌局可未必能做的成,到时莫怪良扫了你的兴。”
张良蘸了墨,略无停顿,在掌心写了一字,陈平接过笔,也写了一字。
相对着展开,皆若将琢的佳品玉料事先用墨勾好了琢字。
一史,一何。
两人默契的相视一笑,两掌相叠,史与何共化为一团墨影。绾袖,两节凝霜华的小臂浸入储莲大缸,清涟明皓腕。浸入水的两只手互相在对方手心抓洗,丝丝莲瓣轻旋,一朵墨莲在缸中发了。
“仲端......”张良想起了什么,唤道。
“嗯?”陈平应了一声。
“方才那局,仲端投子就算认输了。”
......
丙辰日,刘宏糊里糊涂的来,也糊里糊涂的走,临终前将他的小儿子刘协托付给了宦官骞硕。作为一个刑余之人,坐上了天下兵马的统帅之位,位于何进之上。又坐上了顾命大臣的位置,及无数人所不能及。
死了也赚大发了。
于是便去死吧。
何进虽是个杀猪匠,却也比宦官更有名望些,在文武百官及内应的支持下,还是率先扶持了刘辩即位,何太后亦随之临朝。何进袁隗参录尚书事。
何进一上任便是办了两件大事。其一自然是干掉了宦官骞硕。其二便是征召海内名士何颙、荀攸、郑泰等二十余人,以何颙为北军中候,荀攸为黄门侍郎,郑泰为尚书,作为自己的班底心腹。
何进或者小皇帝名义派公车征召荀爽为大将军何进的从事中郎 ,又迎荐他为侍中 。毕竟先皇孝灵皇帝一解除党锢,荀爽同为五府 *所征召,又被司空袁逢察举为有道 ,一一未应命。
这剽悍程度,若安君陈平都要给他服倒了,这倒不是说他想去当官。而是他不一定有拒绝五府的胆气,说不定也许可能就这么折腰了。
这年头的乱已经不是民不聊生可以形容的了,应该叫做官不聊生,当官也不是条好出路,小吏被大官讹,大官被宦官代言皇帝讹。
再而言之,做官也就如此滋味,权力握于手中如饮醇而醉,或而醉死,或而一朝清醒,方知万事转头是梦。
他也曾想在权力中一醉如死,起于清贫微末,终于绣锦堆墓。倏而一醒,却是觉得......
做官或许不如修道。
至少比如说现在,士子绝对没有道士在皇帝面前得脸。皇子刘辩不就在道士史之眇家养大的。试看那个大儒如此受孝灵皇帝宠信。张良陈平也都猜测过刘宏曾进过不少方士的所谓仙丹。
无所谓了,反正他糟蹋的是他自己,至于银钱,反正能捞钱的手段他都使出来了,能捞着的钱也都到手了,费的银钱也是他的。
“不过平倒是奇怪他怎么还没把那十二个铜人熔了铸钱。”
“许是只重金银,顾不上六国兵刃的铜铸,仲端还是口下留情,马价上盈那回,你说今后便骑驴远游了,没多久驴就涨的跟马一样高。”
“若真如此,子房不借机收些韩物回来,已是行路过桥都要收钱,还记挂驴马耶?”
当真是乱啊,今后还越来越乱,无息止向。
好一团乱麻,怎生理的整齐。
长乐未央那边,何大将军已经和十常侍打出了真火,何大将军及身后的世家名士要求何太后下令清君侧,铲除十常侍为首的大小宦官。何太后在干掉被先帝托付皇子刘协还和何进争抢兵权的骞硕,原因也简单,当初何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毒杀了王美人,还是以郭常侍为首的宦官求的情。
自然还有不简单的原因,坚决要除掉十常侍的只是何进,不是何家。而何家不支持何进的人,不只是何太后,还有个弟弟何苗、另一个妹妹和继母。
这家人的关系是这样的,何进的母亲过世之后,他的父亲续娶,继室又生了一子两女。何进与其弟何苗据说关系向来不睦,最关键的是何家的小女儿是张让的儿媳妇。而何太后的亲娘舞阳君还在呢,亲女的幸福自然比继子的权势要重要。
陈平进酒坊时手捻着一缕发,才解除了党锢几年的士子对宦官的怨恨,可言是长恨有如东流水,要求何进秉天下之正,诛十常侍。昨日他与荀攸郑泰就这件事辩论起来了,一直辩论的烛火燎了他的发尾。郑泰为人慷慨豁达,在这回事上金石难销,荀攸为人平和淡然,但陈平看他应当比郑泰还要坚定。
他上了楼,楼上是一排排雅间,推开有熟悉酒味盈出的一间,新任西园校尉曹操正在屋里,不是颍郊亭内的风尘仆仆,却也是衣履简朴,发簪乌木,简素,却不掩其潇洒不羁如飞白书,锋尖含血似出鞘剑。
“不似个手握精兵的校尉,倒像个路人。”陈平的玩笑有时说开便开。
“路人可有不好?”曹操却无气恼意,目光点了点陈平的衣装。
陈平穿的比曹操还低简,素色细布的直裾外套了粗线织就的外袍以御风尘。倒有些像个游医,间或韩魏扶疏摇曳的绿影。
他大方的笑了笑,解了沾满风尘的粗布外袍,从被曹操开了封泥的青梅酒坛里舀出一勺满杯,含了一口在唇间。
酸,而洌。
酸洌的清浆打着转,激的舌尖微颤,却不舍得咽下,落入喉间,不过一瞬。
方才曹操独饮也这么做了,唯有一点区别,他令酒在喉前停留的时间较短些,留的久了,那酸味化淡了,也没意思了。
酒需细细品,曹操不是没有尝过贡进御内的佳酿,酒是好酒,觥筹交错间便无迹了,若说这样有些可惜,那些被倾入西园渠水,不知是怎样的暴殓。
曹操爱的东西有很多,酒绝对是其中不可更易的。但他会爱浅含细斟间已经楚地清越的青梅作酒。
陈平没就酒事上与曹操多论,论酒煮酒有的是时间,何必穿成两个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的碌碌小吏。
“何遂高,如何了?”陈平饮尽漆杯中酒。
曹操也一口饮尽杯中酒,颇有些喝闷酒的意味:“哎,若安先生,曹某人以为,除去那几个宦官,一狱吏足矣。”
“有人反对,可愿告知是何人?”若无论反对,何遂高怎的也会先派狱吏过去,失败了也不过就折损一个狱吏,无甚损失。
“司隶校尉和虎贲中郎将说是宦官猖獗,应调外兵入。”曹操倒是没再灌酒,只是又满上了一杯。
“嗯,若安知道。”已经下诏了。
“过大矣!”他凑近了曹操,轻轻的如梦中雨,似一声叹,话语却是厉:“何遂高死无足惜......”
他又远了些,潇潇雨后子规凄啼后的死寂,却是血染杜鹃,点点斑斑混着雨水倾淌。“若安,所谓似是安平,而却非安平。似安非安。而今,已然做不到了,望孟德,还有文若奉孝他们,以后莫要再如此相称......”
窗外洛阳一片繁盛,红绿宜矣,两道重重夹然,一枝晚荷剪暮霭,倏而又成一片开阔之景。
执荷的手白皙纤细而又修长,却非女子的柔荑,倒似老梅干。清疏而劲秀,隐约能见着指上细小狭长的伤痕。
陈平笑看着张良:“白布放在染缸里,不被染色,难矣。”
“这望舒荷未染上脂粉,却也沾染上了脂粉气......”张良似是叹息,“如何了?”却还是不忍将荷花弃置于满是烟尘的道旁,将它插在了酒家的窗畔。
“曹孟德此人论心性论品格,过于袁氏子。可济天下,亦可乱天下。”
“他未必是最好的选择,以九洲之大......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何遂高的计划已经被中常侍得知。”
五府:(大将军、太傅、太尉、司徒、司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