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的时候需要听到些声音,太过安静的话,心里的负面情绪会逐渐膨胀,整个人变得哀戚戚的,往日不甚在意的感怀都会积成酸涩,进而满溢出来。
所有人都离开了这里,留下一室寂静。天明无力地望着帐顶,眼神呆滞无神,显然神思早已不知飘到了哪去。
一双眼睛凝滞着不动,有时偶尔能捕捉到空中的白尘,就那么慢悠悠地下落,而后也不知落到了何处,忽然就看不见了。天明目光渺远,恍惚间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错位感,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团没有重量的云,缓缓地上升,随风而荡,在无边无际的天地间游走,不知今夕何夕。
然而下一瞬间他又感觉自己被重重打落了下来,坠在这张床上,胸口堵着一团恶心感,不上不下的,让他有点想吐。只是苦于没有力气,连下床呕几下都办不到,只能被困在这狭窄的一隅,紧着牙关忍过去。
没有风声,没有鸟叫,没有虫鸣,一切都像是被沉入了深潭中,所有声音被隔绝,什么也听不到,什么都没有。
盖聂还没有回来。
一阵失落与伤心从心底翻涌上来,渐渐地漫过脖颈、漫过口鼻、漫过头顶,似是要将人溺毙一般,难以呼吸。
有些人总是笑嘻嘻的,别人就以为他的脑海里没有忧愁的位置,当身边有人陪伴的时候,确是如此,因为心中的位置都给了在意的人。然而别忘了,不管是谁,都只是一个人,是人就会有喜怒哀乐,如同纸有两面,月有阴晴。人是脆弱的,没有人会一直微笑,如果有人在你面前一直都是笑着,说明他处在一个令他展颜的环境,而不是说他本身是一个没有忧愁的人。
每个人的情绪都有一个度,一旦心头的压力超过那个度,人就会容易忧郁、落泪,没有道理。
天明拉起被子将脑袋埋进去,企图将所有情绪困在这一角。被中空气滞塞,他鼻间都是自己的气息,酸涩、悲伤,还带着一种枯叶被掩埋在泥土里随着时间过去慢慢朽化的**。
天明感觉自己像是在慢慢烂掉。
汹涌的悲伤如浪潮般袭卷他的全身,他将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咬着。鼓起的被子微微颤动,幅度不大,只是微微地颤动,偶尔一两声呜咽从被底下泄露出来,还没来得及传出多远,就被主人发觉,强自吞咽了下去。
“痛苦吗?”
双眼朦胧间,一个沙哑的声音出现在感知里,天明转头去寻,眼中弥漫的水汽却令他只看到一层迷离的白光。他揉了揉眼,不小心打了个哭隔,喉间又漏出一声啜泣。
那声音似乎对天明的存在毫无感觉,继续道:“痛苦吧。那就把所有展现给我,你将再没有痛苦。”一字一句像是带着魔力,让人莫名想要放弃自我意志,去屈服,去顺从,去将心底的秘密全都**地呈现在那人面前。
天明开始感觉有点不对劲。
周遭环境阴暗渗人,冷硬的石壁上挂着寥寥几个火把,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风,将燃烧的火苗左右摇动,投落在地上阴影如同舞动的妖魔。这里没有窗子,不见日光,幽幽的火焰平生一股冷意,火光下可视之处,有的土地凝成了深深的酱紫色,也不知是什么泼在了上面。
冷意透过衣料渗进肌肤,停在喉头,刺激得天明喉间发痒。他想要咳嗽,习惯性地抬手掩唇。一只手出现在视野里,手指苍白纤长,指骨如玉,骨节分明,指甲圆润修剪整齐,透出一种不沾烟尘的好看。
不……不对,这不是我的手。天明发觉这点,忽而惊出一身冷汗。他下意识张口要叫盖聂过来,却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能看到东西,但是并未发觉一点——他的视野不归自己控制。
那双苍白的手齐齐抬起,十指以一种奇异的韵律开始舞动,时而轻点时而微挑,偶尔小指高高翘起,宛如蝶翅舒展,将飞不飞。忽而间有一线亮光闪过,一下又不见,然而不经意间,复又银光微闪,一掠而过。原来,那双手的指尖处附着极细的银丝,因其极其纤细,轻易便会被忽略了去。
十指轻轻弹动,银丝便随之轻灵地飞舞,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般显出灵性,煞是奇妙。
目光顺着银丝下移,那细韧之间反射出冷光,透出一种慑人的冷意。当银丝尾端消失,天明瞪大了眼。
那赫然是一副骇人的景象。
十余枚长长的骨针遍布在头顶,针尖埋入发丝,想也知道必是刺进了皮肉之下。那密密麻麻的针扎进头里,岂不是要痛死!天明汗毛直竖。
“将你交给我,不要抵抗。”
那个声音又开始说话了,恍若近在咫尺,就像从他口中发出来的一样。他捂住嘴,又惊又怕,这难道是他在说话?
不!这不是我!天明急切地想要否认,但是心里的感觉却告诉他这一切又是那么真实。
“告诉我,你要回去哪里?那个地方有什么?”那声音徐徐善诱,如同经验丰富的猎人,将猎物一步步引到设好的陷阱里,“顺从我,告诉我……”
天明压下惊恐看去,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低头跪在那里。发间的针被丝线扯动,那人也在僵硬地颤动着,肢体间发出“咯咯”的摩擦声,似乎每一块骨头都在被迫动起来。
一阵模糊的声音从那人口中泄出,宛如野兽的呜咽。骨针抖动的幅度加大,那人开始剧烈地颤抖,两只手手指成爪状诡异弯曲举在头颅两侧,仿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随时都要抓下去。
“说,你要到回哪去!”这声音厉声质问,同时手下动作加大,跪着的人抖如筛糠,让人觉得下一刻就会倒下。
“……墨……墨家……巨子……统领……救……”终于,断断续续的声音自下方传出,星魂满意地勾唇一笑,如同看蝼蚁一样朝下方斜了一眼,然后粗暴地将指尖的银丝一把揪起。
骨针随之被扯落,半个针身都是丝丝血迹,看起来甚是可怖。跪着的人动作极大地抖了一下,随即身体一歪,倒在地上,再没了动静。
“果然是墨家。”星魂喃喃自语,走到密室之外净手。撩起的水绕着指尖而下,重新落到盆里激起水花,片刻后又复归平静。被打散的影像渐渐凝聚成形,水面如镜,倒映出上方人的脸。
四目相对,惊起千万波澜。
“啊——”
天明惊叫着从床上弹起来,本就虚弱的身体经不起他这番动作,差点又倒下去。他歪在床边,头抵在木杆上,惊魂未定地喘着气。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看到星魂的脸,也忘不掉刚才的一幕幕中毫不遮掩的血腥与恶意。
墨家的弟子被星魂抓了,还加以折磨。那残忍的手段让天明为之心痛,又有一种难以掩盖的惧怕。他从不知星魂会这样无情,言语间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不屑,手法让人不寒而栗。
他却忽略了,他与星魂才见过几次面而已。
那名墨家弟子还活着吗?他心怀希冀,然而有个声音却一遍遍强调,被那么多针深深刺进头颅里,怎么可能活着!他说不清楚为什么不愿相信那个弟子会死,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心里悲伤又疼痛。
更让他不想承认的是,在他看见星魂的脸的时候,心里竟然生出一丝许久未见的怀恋和欣喜。
这不对,一切都不对!
水镜中的双眸潜藏着一丝困惑,星魂又看了一眼水面的倒影,没有发现什么不平常的。只是,从刚刚开始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被人窥视着一般,凝神感觉却什么都察觉不到。
现在,这种被窥视感又消失了,也许真的是错觉?
他想了想,却没有什么头绪,或许近日精神不佳,难免有些恍惚,暂时也就没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