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对星魂来说已是最近的常态。
这些日子,他少有能真正睡着的时候。蜀山的蛇毒不仅折磨人的□□,更能令人内心躁郁,情绪大开大合,难以控制。
他素来面目冷峻,孤傲不群,却也不是无甚表情。然而这些时日心神俱疲,又苦痛不绝,他一张脸直接化为冷石,所有情绪都被隔绝在那僵冷的面皮之下。
夜夜难眠,也就索性不睡。多数时间,他只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或者直接打坐一整晚,等着月落日升。若是寻常人,或许早就受不住了,也是他功力深厚,底子蕴养得好,即便如今内息接近于无,还是强于常人。
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睡眠也是天地自然之理,不歇息的话,人又怎能恢复消耗的元气?人若失了元气,便会呈现出病态。
正如此刻,他眼下浮着一层淡淡的青黑,脸色是比之往常更甚的苍白,两片薄唇也浮现出青紫之色,配上他面上缭绕的暗紫纹路,更加不似活人。
只不过星魂天生一副苍白面容,面上又大半都是诡奇的花纹,再加上他阴阳家的护法的身份旁人避之还来不及,也无人会去仔细瞧个什么。
至于月神他们,阴阳家中人向来独来独往。
天,又亮了。
一只手从素白的衣袖中伸出,露出白皙晃眼的小臂,衣料顺势而下,天明仿佛听到了袖口滑落摩挲肌肤的轻擦声。
小臂上方,是一节细瘦的腕子,盈盈不堪一握,带着分明凸起的桡骨,曲线起伏间如梢头缀的枝叶,纤弱不胜风。
那腕子一曲一扬,锦绣暖被逶迤而下,跌落床榻间。分明是再平常不过的动作,普通如流水般自然,却奇异地吸引着天明的心神,哪怕微小的颤动都能攫取他的全部注意。
轻便的帛屐上绣有暗纹,走动间似流云浮动,恍惚让人觉得那人足间云气汇聚,体态渺然。踏云之人走到桌前,起手,水流自壶嘴而下,跌入杯中,水滴相撞间似有轻灵之声,而后又是一番静谧,最后无声相融。
水利万物而不争。
杯中水前后漾动,随后顺着唇瓣倾入口中,不多时,眉宇舒展,薄霾散去,颜色初霁。
一口气呼出,吹得近处升腾的热气折下缥缈的身躯。天明闻着鼻尖粥的香甜,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拿起勺子搅拌了一下,舀起一小口,等待着粥渐凉。他盯着勺子,眼神又开始发直,不知望进了哪里。
风掠过,扬起轻纱,而后悠悠然落下。那翩然回落之样貌,那么缓慢,似过了千百年。
杨柳枝洁牙,香澡豆净面,木槿叶沐发,再佐以多种药草制成的精油细细从头梳到尾。一时间周围尽是兰草香,浓而不腻,清雅怡人。
乌黑的发如精美的软缎,被轻轻擦得半干,松松束起,贴着脊背蜿蜒,半途又折返而上,自左肩翻过,虚虚搭着。墨绿的药汤一点点浸过莹白如玉的肌肤,直至漫到锁骨之下。墨绿之上浮一抹素白,犹如莲睡碧波,别有一番风景。
蒸汽氤氲,罩在脸上,天明感觉周身温度有些升高,似乎是自内散发的热意,有些舒服,也有一些难以抒发的闷意。
药汤的有些微烫,不一会儿浴桶中的人就像被画师晕染上了颜色,开始泛出些暖和的浅粉。彼其之子美如画,然而这如画一般的美景,却硬生生被锁骨上攀附的枯枝状的纹路削减了几分,只觉得吻上那姣好锁骨的黑紫十分碍眼。
呼出的白气混进了水雾中,也模糊了那一声轻浅的喟叹。听在天明耳中,有些苍凉,也有些淡淡的悦喜,他不自觉嚼着黏稠的黍米粥,似乎比以往更加香甜。
星魂静静地靠在浴桶上,体会着热汤传来的暖意,一晚上如临冰窟刺入骨髓的寒冷消退了许多。他指尖抵着眼尾后二指宽的穴道出缓缓揉着,疲惫的面容也渐渐柔和。
浅浅淡淡的水雾渐起渐浓,仿若空谷烟波横生,山岚迷蒙……视线一下子被阻隔在了后面……
“嘶……烫烫烫!!”
一声痛呼响起,盖聂停下手中的筷子,看着天明毛毛躁躁地差点将碗摔到地上。碗中还盛着粥,丝丝缕缕地冒着白气。
天明好容易反应过来端稳了碗,脸上沾上热粥的地方已经红了一片,也不知究竟烫的?还是情急之下擦得狠了?
盖聂心中叹气,从怀中拿了块帕子递过去。天明连忙接住按在了脸侧红肿处,一边轻嘶一边笑着道谢,那故作搞怪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让人想要发笑。
淡淡的细纹出现在盖聂眼角,他双眼微微眯起,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天明,好好吃饭,怎么把饭吃到脸上去了?”
少年哈哈两声打趣着,手指按着帕子揉着脸:“嘶——,大叔,不小心不小心,走神了。”
伴随着少年的嬉笑的解释,盖聂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口粥,放下手中的碗筷伸过手去。拇指和食指夹住少年的下巴,将被烫着的伤处转过来看了一下,还好,只有些轻微的红痕,想必一会儿就消了。
“吃饭就好好吃,别发呆。”盖聂收回手,无奈地嘱咐道。少年连声应“是”,将捏得皱巴巴的帕子塞到自己怀里,拿起碗中的勺子舀一口吹一下,总算是不再恍惚,平安无事地将一碗粥全部吃完。
盖聂看着天明,回想起天明最近总会莫名其妙呆愣出神,也不知是否是之前咒印发作的后遗症。或许,应该再拜访一下逍遥子……
周围的人来来去去,脚步匆匆。
有的看见天明会停一下点头问好,顺便问候一下他身边的盖聂,这还算礼貌的;更多的人远远地见到了他们,或是干脆假装没看见径直走过,或是直接绕路避开了去。
盖聂心知这其中自己的原因居多,墨家因流沙遭逢大难,医仙端木蓉因自己受伤昏迷至今危在旦夕,墨家门下弟子不可能不怨。
只是累了天明。盖聂垂眸看向身边的少年,那大大的眼睛中仍是神采飞扬,不见一丝阴霾。这样,很好,盖聂想。
流离之时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不易,这里自然不是很大,更别提还有不少墨家弟子,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挤了。
房屋由方便的茅草砌成,并不美观,但好歹实用,特殊之时,没人会讲究那么多。屋子不多,距离也比较近,不少墨家弟子住的都是大通铺,各位统领稍微好点,但也是两三个人挤在一起。
没人愿意和盖聂住在一起。即使他和众人一起经历了机关城之战,但他曾是秦国首席剑术师,曾是秦王身边一把锋利的剑。高渐离对盖聂依旧不假辞色,仅仅是少了起初一见面就开始升腾的杀气。
因此,盖聂十分“特殊”地独居着,他的房子在据地的一角,少有人经过。除了天明,晚上也赖在这里不走。盗跖还幸灾乐祸地“抱怨”天明和盖聂住在一起,他那空出来好大的地方,十分地寂寞,被天明一个赏了白眼。
“盖先生和天明来了。”雪女向二人打着招呼。
房间里坐满了人,显得有些拥挤。盖聂和天明到的有些晚了,便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
天明好动,眼睛骨碌碌扫了一圈,发现这里有几个相貌生疏装扮奇怪的人,他心中疑惑,便盯着那些人多看了两眼。
坐着的一人察觉到天明的视线转头看去,眼睛细长透出阴鸷:“这就是墨家的新任‘巨子’?”
那毫不掩饰的质疑的语气,让盖聂脸色微沉,天明却是双手掐腰,一脸骄傲地挺起胸膛,下巴高高扬起:“不错,我就是新任墨家巨子!”
那人看了天明两眼,似乎觉得天明没有什么特别的,便不感兴趣地收回了目光,只对着高渐离等人说道:“诸位,近日阴阳家狗贼联合秦军四处寻衅,我蜀山隐于桑海却不得安宁,族人惨遭屠戮,我等因有事在外逃过一劫,不曾想回去之后所见尽是烧毁的房屋和焦炭般的尸骨,只有外出的少数族人幸存下来。”
说到这,他声音突然狠厉,一字一顿:“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气氛倏然变得沉重,那人每一个吐出的字都仿佛带着浓浓的恨意,让天明心中发颤。
“我已通知桑海其他族人,让他们抓紧时间转移。只是阴阳家手段向来狠辣,不得不防。”
他又话锋一转,看向墨家众人,“阴阳家行事诡谲,难免不会对桑海其余势力下手。”言下之意,墨家不可能置身事外。
众人本就自危,闻言,面色凝重。
那人又道:“我得到确切消息,前燕国公主高月如今正在桑海,与阴阳家右护法月神同进同出。”
女子心思细腻,雪女虽然心中激动,在外人面前却仍是清丽冰冷的模样。相反,天明心中激动,欲要上前细问,被一旁的盖聂按住,摇了摇头。
雪女不动声色地与身边的高渐离交换了个眼神,对着蜀山那人道:“阁下如何认定那是燕国高月公主?况且,燕国已经灭亡,就算是燕国公主,与我墨家又有何干系?”
天明欲言又止,盖聂抓着他的手,紧紧地将他禁锢在原地。
“我自有我的消息来源,信与不信,全在各位。”那人不动声色,将所有人的神情收入眼中,“秦灭六国,亦灭我蜀山,蜀山当与六国同仇敌忾。墨家一向主张“兼爱”天下,雪女姑娘昔日又为燕地第一舞姬,想必不会不念旧主之情……”
“阁下想说什么?”雪女声音渐冷。每个人都有不愿回首的过去,那段站在悬崖之上被逼入绝境的逃亡的日子,在她与高渐离生死相依一同从崖上跃下之时便已经结束。
“雪女姑娘别急,我还听说,高月公主似乎与上任墨家巨子关系匪浅……”那未尽之意,似是笃定墨家定会加入蜀山的计划。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所谓秘密,就是时刻面临着被曝于日下的风险。
“阁下有话不妨直说。”雪女面容愈发清冷了。墨家历任巨子少现于世间,身份隐秘,如今竟被蜀山中人探得,还被人作为“威胁”的工具。众人皆有些不悦,墨家主张兼爱非攻,但也不是任人欺压的软弱之辈。
然而,蜀山似乎有什么倚仗,话语间毫不客气。
“各位,”那人坐直身子,正色道,“蜀山避世而居,不参与天下变动,阴阳家与暴秦却一再迫害蜀山。蜀山虽族小势弱,也不愿任人凌欺。墨家身为百家之一,机关城亦被秦所毁,蜀山想与墨家合作,各取所需。”
墨家众人目光相触,皆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思虑。机关城被毁,墨家丧失了最后的乐土,陷入颠沛流离的生活,而今隐于桑海,每日也是战战兢兢防备着可能的危险。
他们之中,不仅有燕国人,还有被秦国铁蹄摧毁的其余五国之人,但无一例外,所有人都与秦国有恨。
“蜀山想要作何?”高渐离冷声问道。
那人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他抚着腰间碧青的葫芦,眼神如毒蛇一般:“日前我们伏击了阴阳家左护法,眼看就要取了那人性命,却被他逃了。不过,他中了蜀山蛇蛊剧毒,若无解药,撑不了多久。蜀山想与墨家合作,将其引出,一举灭杀!”
他左手成刀猛地斩下,挥手间似已刀饮敌血,面色狰狞。
“作为交换,墨家若想救出高月公主,蜀山自当全力配合。这是我们的一点诚意。”
那人招了招手,一旁站立的蜀山弟子捧着一个木盒上前,放在桌上打开盒盖。盒中有一个晶莹的玉瓶,被仔细地放在软垫上。
“这是蜀山研制的剧毒“五毒心”,乃是由蝎子、蛇、壁虎、蜈蚣、蟾蜍五种毒虫,配合石胆、丹砂、雄黄、慈石、矾石五种毒粉,水煎七天七夜,沥出杂质,再滴入蜀山最毒的蛊王毒液,炮制三天仅留下最后七滴而成。其效用,丝毫不下于北方月狼之裔的雪蒿生狼毒。”那人特意放慢了速度,将最后一句话一字字吐出,无比清晰。
墨家众人神色一变,尤其是在场的盗跖,更是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目光盯着盒中的小药瓶。雪蒿生狼毒,正是救治端木蓉的最重要的一味药引。若是蜀山所说如实,有“五毒心”,蓉姑娘岂非救治有望?
这一瓶毒药,俨然抓住了室内所有人的目光。
顶锅盖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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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十七、蜀山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