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醒来时还是晨光熹微,日光倾泻下来,浅浅淡淡地尤为柔和,但是天明心中却是空落落的,像是不知不觉中失去了什么。
他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醒来浑身都是疲倦,让他干睁着眼瘫软在床上不想动。茫然瞪着上方的床幔,心思也悠悠荡荡飘远了去,昨晚梦中好像被人踹了一脚,平和的梦境瞬间碎裂,化作漫无边际的黑色。他惊慌失措,不住奔跑,梦境在晃动,黑色以更快的速度侵蚀所有的地方,渐渐地他也被完全吞没。
嘶!
身体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扯动腰间,酸疼的感觉让他霎时回神,不会真的被谁踹了吧?天明坐起来揉着自己的腰,很是怀疑。
正在这时,“吱呀”一声门打开了,天明扭头看去,推门进来的是一身素衣的盖聂,眉眼微垂,神色间隐隐露出消不去的倦意。
乍一见到多日未曾相见的大叔出现在面前,天明甚是惊喜,一时忽略了腰间的疼痛:“大叔?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在……”说到这他才注意到周围的环境好像不一样了,这里似乎不是住了半月之久的地方,他这是……回到墨家了?
“天明,身体可有不适?”盖聂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干涩的喑哑。
“并没有啊。大叔怎么这么问?”天明活动了下四肢,腰间只开始痛了一下后现在倒也似乎没有了什么感觉,除了一觉醒来的疲累,并没有什么异样。他放下手看向盖聂,眼神中带着期待:“对了大叔,这里是墨家吗?”
盖聂点了点头,天明灵动的双眼让他心中平静,天明还是那个天明。
“这么说,我回来了?”天明的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他就睡了一觉就这么回来了?揉了揉眼睛,再次确定这并不是之前摆设简单却处处精致的房间。他一时喜悦难耐,被困在一个房间里轻易不能出来,只能在不大的院子走走,真是憋死他了。如今终于出来了,嘿嘿。他心里有一种对上星魂莫名胜利的沾沾自喜。
盖聂看着天明由惊讶到眉眼飞扬,不知道少年怎么又开心了起来。他上前揉了揉天明调皮翘起的乱发,手下细软的触感让他的心也落到了实处。将天明拉起来,帮他把衣服穿好,等他风风火火地洗漱完毕,盖聂才开口:“天明,随我去吃早食吧。”
也许是因为临近大海,桑海的天总是很蓝,和下方的碧海相映成辉,水天一色,便是此了吧。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湿湿润润的水汽,深吸一口,整个人都像是被通体洗过了一遍,说不出的舒爽。天明一步一跳地跟在盖聂身边,活泼得如同天空中上下翻飞的金鸟。
盖聂一如既往地少言寡语,面色平淡。他看着天明,那简单的快乐让他欣慰,却也忍不住生出浓浓的忧虑。
昨晚他一刻也没有休息过。从阴阳家的地方出来之后,他第一时间不是赶回墨家,而是找了一个相对偏僻的医馆,直接粗暴地踢开门闯了进去,将里面的人下了一跳,还以为是遇到了什么歹人。他扔下身上所有的钱财,又耐着性子好生解释了一番,总算安抚了那上了年纪颤颤巍巍的老者。
那老者是这家小医馆的大夫,独自不温不火地经营着医馆,平时带着一个小徒弟,只不过小徒弟尚有寡母,晚上便会回家睡,老者则一个人住在医馆里面的一个小屋里。
老者不经吓,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应盖聂的要求,老者给天明把了把脉,只说天明没什么事,不过睡得太沉了而已。盖聂又问为何天明一路颠簸都没有醒来的迹象,老者也只是嗫嗫嚅嚅说不出个所以然。随后,盖聂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张口欲问,话到嘴边却又吐不出一个字。几番犹豫,他还是选择隐晦地说了出来。
“大夫,可否,请您检查一下这少年身上……是否有所不适……”先前,为了方便,盖聂只说自己是云游人士,四处漂泊,夜晚途经一山林,偶遇歹人行凶,草菅人命,便从歹人手中救下了幸存的小公子。
“什么?”老者看向盖聂,一头雾水。
盖聂嘴巴张张合合,面上冷峻不在,满是愧色,最终还是一闭眼说了出来:“我救下这少年之时,他……已是昏睡不醒,被歹人抱在怀中,衣衫不整,怕是那歹人欲要……对他行不轨之事……”
老者一副被吓到的表情,眼神怪异地扫过盖聂和榻上躺着的天明。盖聂别过脸去,耳边只听见天明衣物被褪下的细碎的摩擦声。他心中悔恨,为何没能早点找到天明;他又无缘由地一阵害怕,天明年纪尚小,若是真的被……,这等龌龊之事,他又该如何自处?
衣物的摩擦声渐渐消退,老者走过来,擦了擦头上的汗,呼出一口气:“侠士放心,小公子完好无损。不过腰间有些瘀痕,许是被歹人磋磨了,我这有祖传的活血化瘀的药膏,已经为小公子抹上,过一夜便可消去。”
盖聂谢过老者,松了口气,心中的沉重却并没有减缓。他抱着天明一路轻功回到墨家,东方已有启明高悬。
天明,还是不要与阴阳家牵扯过深较好。
“哟,盖先生把天明带回来了。”盗跖忽然窜进来坐下,将旁边正啃馒头的天明吓了一跳,差一点噎住。天明白了对方一眼,捧着粥喝了一大口将食物顺下去,这才慢条斯理地回道:“是啊,我回来了。小跖可是想我了?”
“想你?”盗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下巴一扬,眼睛斜斜看下去,“啧啧,相貌平庸,远不及蓉姑娘出水芙蓉,还是算了吧。”
天明锤了他一拳,直接一个馒头塞到他嘴里堵住他的口舌:“吃你的吧。”
二人胡闹之间,房间里陆续又进来两人,正是形影不离的高渐离和雪女。高渐离依旧态度冷淡,看了一眼盖聂和天明,没有说话,倒是雪女先开口问候:“盖大侠回来了。”
盖聂点头示意,将手上夹的野菜放入天明碗里,看着天明皱了皱眉不情愿就着粥吃下才放下筷子。雪女走过来,首先便冷冷睨了天明一眼,看对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才收回目光,款款坐下。
盖聂看向雪女,微微颔首,道:“雪女姑娘,盖某先前一时情急多有得罪,望姑娘见谅。”他说的正是之前不顾雪女阻拦,强行出去寻找天明之事。
雪女叹了口气,秀美的面容上尽是无奈:“盖先生不必如此,”她心中理解,却还是忍不住心有怨怼,“本就是蓉姐姐自作多情罢了。再说,天明是墨家巨子,他的失踪,自然也有我们的责任。”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天明有些心虚,偷偷看了雪女一眼。他放下碗抹了抹嘴,又就近拿了个馒头小口啃着,往盖聂身边挪了挪,试图离雪女再远一点儿。
旁边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雪女,她也不去管他,只对着盖聂道:“既然盖先生把天明带回来了,以免横生枝节,天明还是暂时待在这里不要出去的好。”
“姑娘说的是。”盖聂同意。
然而这廂天明却是开始急了:“少羽还在小圣贤庄,我不在的话怎么能行?”少羽一个人在外边自由自在,留他一个人待在这里,这怎么能行!
“小圣贤庄自有子房解释。还是说,你要再出去到处乱跑,然后又把自己弄丢让我们好找?”雪女的话一下子戳中天明,他小声嘟囔着无法反驳,弱弱地泄了气。雪女见他老实了,转而继续对盖聂说:“说起来,盖先生,你是在哪寻回天明的?”此问一出,周围几个人都将目光移到了盖聂身上。
盖聂神色一凝,声音低沉,道:“桑海城中,阴阳家。”
“什么?阴阳家?!”
这一声惊呼却不是来自雪女,而是天明。只见他一脸诧异,杏眼睁得浑圆,像是听说了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不过是瞬间,他的脑海中首先闪过一张带有淡紫色纹路、眼眸幽深的面庞,随即又迅速被一张清丽可爱的少女容颜覆盖。他扯着盖聂的衣袖,神色慌乱像是急于求证什么:“大叔,我之前是在阴阳家?那是不是月儿也很有可能在哪里?”
盖聂顶着天明和众人期待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这,我却是不知的。”见天明失望地低下头,盖聂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过也许有那个可能。”
天明暗淡下来的眸子又瞬间放出光彩,方才蔫蔫的模样一扫而空。雪女等人对天明的猜测虽然不抱什么希望,听到盖聂否认心中还是不免失落。如今却峰回路转,又听盖聂这般说法,淡下去的喜悦又重新涌上心头。
“盖先生为何这般说?”雪女问道。
“我在外寻找天明之时,四处探听了不少消息。此刻回想起来,有人曾说见到一衣着华丽的神秘女子盛舆入城,那女子背后饰以月纹,眼覆薄纱。如此奇特的装束,应该是阴阳家护法之一的月神无疑了。且据说,那女子身边还带着一个神态相似的女孩。只是我着急寻找天明,未曾继续查下去。”盖聂垂下眼睫,娓娓道来。
“如此看来,那很有可能是月儿。”雪女高兴地说,眼角隐隐泛出水光。
天明也很是高兴,没想到原来月儿可能离他那么近。他一时情难自禁,热血上涌,正想开口自请去寻找月儿,却突然感觉脑袋发沉,呼吸灼热,浑身的力气好似被抽空一般,无力地瘫软下来。他感觉自己落到了一个怀里,手脚在无意识地颤抖,耳边的声音纷乱嘈杂,忽远忽近,听不真切,扰得他头疼。他微微动了动唇,张口想要让他们不要那么吵,然而眼前一暗,仅存的意识便坠入了深渊。
无论发生什么事,风总是不变的,它按照自己的节律,拂过地面万物,裹挟着各种气息,无声诉说天地间的千回百转。
心上的钝痛一阵一阵的,绵绵密密,不绝如缕,一直持续到第一缕日光透过窗纸才渐渐退去。星魂睁着双眼坐在床头,一缕清风顺着阳光滑进屋内,撩动他垂落的袖摆,轻轻地晃动。
这个房间是之前关着天明的房间,门窗还是被破坏后残破的样子,地面上落着碎木屑和碎裂的瓷胚,一片狼藉之相。
白蒿照常来伺候天明起居,没想到却看到这样星魂靠坐在床头,天明却是不见了。“星魂大人。”她惊讶了一瞬,退到旁边,却是聪明地没有多问。
女子清丽的声音打破了深潭一般的寂静,星魂动了动双眼看过去,眼底空洞,映不出任何东西。良久,他方起身,嗓音沙哑地吩咐道:“将这里收拾一下,然后去我房间找我。”
白蒿低头应诺,再抬起头时,已经不见了星魂的身影。
白蒿到这里时余光看了一眼,几案上扔着几个小盒子和玉瓶,空气中还残余着未散尽的药香。星魂的面上已经恢复了几分血色,他手中握着一杯热水,尚且蒸腾出袅袅的雾气。他轻抿一口,杯中的水却未下去多少。
“你去一个地方,杀一个人。”
星魂语气平淡,好似话语中未有浓郁的血色,杀一个人,和喝一口水没什么两样。只是那双眼中晦暗深深,漆黑一片如同深沉的夜,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待白蒿退去,他饮尽了杯中水,随后五指紧握,上好的瓷杯便在手中碎成一片一片。细碎的锋利割开血肉,红色的血顺着指缝滴下,落在案上开出艳丽的血花。疼痛叫醒了他的混乱的神智,让他从烦躁、愤怒、嗜血等的一系列阴暗中脱离出来,他摊开手掌,让血和碎片从掌中轻易滑落,仿佛看到一个生命的逝去,莫名令他快意。
然而老天似乎总喜欢找他的不痛快。一股熟悉而尖锐的疼痛袭来,顿时让他晃了晃。他抓住旁边的扶手,捂住胸口,咽下喉头涌上来的腥咸。最近胸口的疼痛逐步扩大,这几日更是愈演愈烈,尤其是夜晚之时多发,他已经好几日夜不能寐了,唯有待在荆天明身边才会好些。
一股受制于人的屈辱浮上心头,让他厌恶。他提起一口气,身形微晃地走到铜镜前,猛地扯开自己的衣裳。苍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原本应该是空无一物的左胸上赫然布满了蛛网般的黑紫血丝,随着胸口处微不可见的搏动上下起伏,好似有了生命一般,越是盯着那处看,越会觉得那血丝似乎在流动一般,其色泽诡秘深沉,更衬得周旁干净的肌肤惨白如若幽鬼。
“咳咳。”
喉间一阵刺痒,星魂捂嘴伏低身子,呕出了一口血。他艰难地呼吸着,空气自喉头流入胸腔,一路像是被灼烧了过去,火辣辣的刺痛蔓延。他自袖中取出一枚玉瓶,拔塞倒出所有的药丸,直接吞入口中。
蜀山那群蝼蚁也算有些手段。他体内的毒起先如同江海中翻涌的浪花,渐渐地却迅速掀起越来越大的巨浪,在他体内呼啸。云中君给的丹药只是短时间内的权宜之计,药性本就生猛,不能妄动,此消彼长之下,他必须加大丹药的服用剂量才能堪堪稳住体内的毒素。
云中君曾饶有兴致地同他说起毒发时的每一个细节。试毒的药人肢体僵痹,丧失行动能力,继而短时间里浑身燥热,全身爬满诡异的血丝,不住地咯血,直到死亡;有的药人甚至撑不过开始的毒发,直接七窍流血,面目恐怖地死去。然而有趣的是,这些药人的眼睛无一例外都会变成细细的竖瞳,如蛇一般冰冷,没有丝毫生气。
云中君倒是对那奇特的“蛇目”十分感兴趣,他闻所未闻,甚至挖了最似的几双珍藏了起来。他一脸兴味地询问星魂的眼睛是否变过,看样子对星魂的双眼也兴趣十足。星魂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任他如何追问也只是淡淡地抿着茶水。
至于解法,云中君道自己也没有什么头绪,恐怕只能从蜀山下手。星魂看他的样子,倒是对那条毒蛇更感兴趣,至于放了几分心思在解毒上,怕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这世间,不过是弱肉强食,谁都可能趁你不备捅你一刀,更别提是在阴阳家,他本来也没有寄希望于云中君,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他擦去唇上的血,与铜镜中人四目相对。镜中人脸上的紫色纹路灼灼如火,燃烧至额心化成一枚星形印记,那是身为阴阳家左护法才有的,星辰不坠,永夜长存,他,永远都是阴阳家的星魂!
左胸前的黑紫色血丝险险将要攀上纤细的锁骨,停留在下方三寸左右的地方,蠢蠢欲动。绵软的锦衣重新覆上那些血丝,一切消失不见,像从来没有发生过。星魂不知想到了什么,冷然一笑,唇角尽是讽刺。
已经等了不少时候,暗箭在弦,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