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果然如天明所想。
尽管他看起来是个不靠谱的,对墨家众人也没有什么领导作用,但是,他是上一任巨子亲口承认的传人。仅凭这一点,他在墨家众人心中就拥有一种无形的影响力,哪怕是冷漠如高渐离、雪女,暴躁如大铁锤等人也不能否认。只要他在,墨家就凝而不散。
现在,巨子不见,消息传到墨家,墨家底层已经隐隐开始焦躁不安,高渐离等统领太过惹眼,只能派出下面的弟子冒险乔装入城,在桑海各处搜寻。
盖聂听说天明失踪之后,也意欲出去寻找,但是他是帝国长期重金悬赏的要犯,桑海城中又增加了那么多巡逻的秦军,雪女等人自是不能让他冒险。何况,他的命是端木蓉牺牲了自己保住的,理应在此护着昏迷的端木蓉。盖聂听后沉默良久,最后只说了“七天”。七天为限,他在这里等待七天,待七天过去,若是天明还未归来,他只能对不起蓉姑娘的救命之恩了。
此事暂且被高渐离等人压着,墨家表面看似平静,实则因为天明的事情已是乱成了一锅粥。然而“罪魁祸首”却是睡到了日上中天才施施然睁开眼。
“嗯啊——,睡得好舒服啊。”
天明从床上坐起,半眯着眼,抬起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发出了长长的喟叹。本来突然放松下来,他还以为自己一觉过去会睡得浑身酸软,谁料起来却是神清气爽,一点疲累的感觉都没有。好久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
最近一直困扰他的怪梦也没有出现,相反,他的梦境一片平和,难得的一场好梦。
梦里,缭绕着挥之不散的白雾,那淡薄却不透的雾气深处似乎隐隐藏着什么,吸引着他走进去。他看到一只深蓝色的蝴蝶,蝶翅上浮着一层盈盈的光,挥动时在雾气中划过,如同灵动的画笔,勾出写意的残影,而后自然地融入雾气中,消散不见。
他的脚步随着飞舞的蝴蝶移动,踏进雾气中,越走越深。最后,他停下了。他看到了一幅画,一幅美得让他瞬间失神、烙印于心的画。
那里,有一棵开得极盛、一眼望去如同粉色烟海的树,天明想不出任何词汇能表达的它的美,但是那再美,却抵不过树下阖目休憩的少年。因为那少年的存在,那粉色烟海好像化成了陪衬,只为拥簇着其中静美的少年。
天明想要接近,如同信徒渴望自己的神。他注视着不远处的少年,不由自主迈起脚,轻轻地踏下,踩碎了一地白雾,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他似乎走了不长的路,又好像走了很长的时间,他来到了旁边。于是,他看到了烟海中的少年,过分苍白的脸庞却不失俊美,脸上有着淡紫色纹路,在左眼附近缭绕、盘旋,像是火焰灼灼,定格在最盛的花焰;又像是花开烈烈,艳到极致便化成了炎火。这丝毫没有损坏他的美,反而给他增加了一份难以言喻的独特魅力。
他觉得,少年明明在这里,又好像是如此……遥不可及。
一种淡淡的伤感漫上天明的心头,不知为何,他竟有些酸楚、有些难过。他没有叫醒少年,只是沉默着走过去坐下来,同他一起,静静靠在树干上,二人肩比肩。这一刻,烟云茫茫,花枝漫漫,岁月无恙,莫不静好。
就这样,一直到醒来,天明都是舒心的。他记得梦中的每一个细节,清清楚楚都在他的脑海。但是,怎么又梦到那个烂人了啊!天明懊恼地屈折身体,保持着坐着的姿态将脸埋到了被子上。
似乎是算准了时间,天明一从床上下来,白蒿就推门进来了,身后跟着二人,一人负责天明梳洗,一人摆上饭菜。
白蒿仍旧是昨日的鹅黄色衣裳,只是发间新簪了朵白色小花,像是刚采下来一般还带着勃勃的生气,让天明一眼就注意到了。
天明迅速洗漱后坐过去,捧起一碗粥吃了起来,边吃嘴上还不停下:“好姐姐,你头上的花真好看。”他又恢复了活力,自然也就没有死心仍想出去。
白蒿也不去理他,径自用木竿将窗户支起来,顿时一股清新的空气涌入。这个房间的位置正好,透过窗户望去,刚巧可以看到不远处那颗开满烟粉色花朵的大树。
美景,美食,美人,如果不是被留在这里走脱不得,这可真是天明一直想要的生活。没有纷争,没有忧惧,悠闲自在,自得其乐。
白蒿带着人收拾完之后就退下了。这次却留下了开着的窗,似乎是毫不担心天明会跑出去。但是放弃机会可不是天明所为,他圆圆的杏眼骨碌一转,蹑手蹑脚地偷偷移到门处将门开了条缝。
很好,没人。
他心道正好,推开门就准备开溜,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大门,顺利!
然而,都只是想想。现实才没有那么浅薄,他被突然伸出来的两条手臂拦住。门口还有人守着,是之前跟着白蒿来的两个女子。
天明讨好地笑了笑,身前的手臂坚如磐石纹丝不动。看那两人和白蒿一样的目不斜视面无表情,没办法,天明悲愤地回头,灰溜溜地关上了门。
星魂如今没空去管天明,他来到了云中君这里,却不巧碰到了月神也在。如今三人处于一室,却默默无语,气氛甚是诡异。
云中君依旧云衣高冠,脚上一成不变地踏着木屐,一副仙人模样。只是那眼中不时闪露的精光,却完完全全将其衣冠的飘逸毁了去。他抚了抚蓄的长髯,看了看月神,又将目光投到了刚进来的星魂身上。
“星魂大人,可是安好?星魂大人本来是为接引我与月神,却不曾想遭遇伏击失去踪迹,我与月神心中甚为不安啊。”
星魂轻嗤一声,语气是明眼人都能察觉出来的不屑,但面前的两人皆是心思深沉之辈,自是面色如常。
“能得云中君与月神担忧,我这两日当是有所值了。”他嘴上说着如此,却看起来漫不经心,“不过,我自此前来,乃是有一事请云中君相助。”
“哦,星魂大人请讲。”
“此事与蜀山有关。”星魂似笑非笑地看着云中君,对面之人却是被挑起了兴趣的样子,问:“蜀山?难不成星魂大人失踪这两日是蜀山做的手脚?”
星魂不紧不慢地端起手边的温水饮尽,也不知怎的,回来之后他时常会感觉口渴,只不过多喝些水而已,他也没有在意:“伏击我的正是蜀山之人。”
“我听闻,西方蜀山不久前刚被蒙恬将军剿灭,但仍有残余势力侥幸逃脱,看来如今正隐匿在桑海之地了。”云中君微微点头。
此时一直沉默的月神却突然开口:“东皇阁下早已预见东方异动,已命我转告秦皇陛下,且不久后东皇阁下便会抵达桑海。此次我等率先前来,正要替东皇阁下清扫障碍。”
星魂这倒是有些惊讶了,没想到一直在阴阳家闭关不出的东皇居然也要来此,桑海城中怕是云谲波诡风雨欲来啊。他眼底暗影浮动,嘴角的弧度愈发加深:那时,定然是十分有趣的。
“月神一心为东皇阁下,吾等不及啊。”星魂这话说的是真心实意又虚情假意,他素来看不惯月神这人,一举一动都以阴阳家为名,从未越出半步,行走间处处缜密,毫无漏洞,深不可测。那双被浅蓝纱织遮住的眼太静也太深,仿佛总藏了些什么,让他视之不快。
相比之下,还是云中君更好懂一些。他转头看向云中君,道出此次前来的真正目的:“云中君可知蜀山蛇蛊?”
“可是蜀山蛇蛊术?听闻乃是一种蛊阵,令人致幻,一旦被隐匿的白蛇咬中则必死无疑。”
“非也。”星魂摇头,“此蛇蛊应是另一种蛇蛊,没有蛊阵,其蛇通体碧绿,只一双红瞳,体长近一尺,行动敏捷,可直接与人对战,比起寻常蛇蛊似乎更具灵性。”
“哦,这……倒是闻所未闻。”云中君眼中闪着兴味的光,“星魂大人如何问起这个?”
哼,老狐狸,明知故问。星魂眉头一挑,道:“云中君觉得呢?”
星魂神色坦然,任由月神和云中君打量着,这两人,纵使有千种心思,却有万般顾忌,又能如何!
“此次遭遇蜀山伏击,我不小心中了此种蛇毒,如今已被压制下去。但这蛇毒尤为诡异,极易引发心绪躁动,一旦心绪不稳又会令毒入体更深,甚是麻烦。”
云中君皱起眉,道:“我需切脉一看,星魂大人可否方便?”
星魂伸手拉起衣袖,霎时纤细苍白的腕子显露无遗。云中君没料到星魂如此好说话,毕竟习武之人都十分忌讳将脉门露出来,如此看来,星魂中毒颇深啊。
云中君取寸口处,细细地感觉着。不一会儿,眉头越皱越深。
星魂控制住自己的心绪,他当然不喜脉门受制于人,只不过阴阳家唯有云中君醉心丹药之术,他的毒若想解决,其中必少不了云中君。
半晌,云中君才撤回手,问:“星魂大人可是觉得内里明明燥热异常,却又时时感觉寒冷无比?”
“的确。”
云中君点头:“星魂大人的脉象虚弱无根,时出时灭,一时有出无入,如釜中水沸,一时沉而无力,反复隐没,体内既存寒毒又有热毒,呈现冰火相交之势,甚是复杂。若是常人恐怕早已承受不住,幸而星魂大人功法高强,似乎留有一股极淡的真气护住心脉。只是丹田处……”
有心脉护住心脉?星魂倒有些疑惑,自己早已功力尽失,真气无继,怎么可能还会有多余的真气?若心脉真的还有一股真气,莫不是……
“星魂大人似乎之前服用了激发潜能的乾元丹,丹田处收到的反噬不小,就连经脉也……。”
星魂点了点头表示默认,就是回来后立刻服用了调理的丹药,又以药浴滋养,丹田和经脉的损伤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好的。
“之后我会派人送去些固本培元的丹药,有助于大人修复丹田和经脉。只是这蛇毒,我从未见过,怕是要颇费些时日研究。”
星魂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却也并不奇怪:“无妨。”
“另外,鄙人还有个不情之请。之后可能时常会需要星魂大人赐些新鲜血样,以便药人试药。”
想起云中君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药人,星魂低垂的眸子中迅速闪过一丝嫌恶:“可。那就有劳云中君了。”他已无事,便起身意欲离开。
孰料,在旁的月神也同时起身,对云中君道:“如此,我也便离去了。星魂大人可否同行?”
星魂看了一眼身侧的月神,那蓝纱之后的双眼,看不出任何情绪。
阴阳家的地方,无论哪处,似乎总是少些鲜活的气息,清冷而死寂。
久不见人的院里缓缓出现两个人的身影,像是平静无波的水面不小心被掷下石子,打碎了往日的静默,竟是有些突兀。
二人行至一小亭间,星魂长袖一摆,一手虚抬在前,他对着月神,开口道:“月神找我,可是有事?”
月神抬步走到小亭边缘,眼神落到亭下的碧波上,悠悠道:“星魂大人,东皇阁下有话让我代为传达,星魂大人是否还记得东皇阁下的训诫?”
“哦?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星魂反问。
“星魂大人私入禁地,带出了残卷‘梦傀之术’,东皇阁下已经知晓。东皇阁下有命,此术有缺,星魂大人,禁习。”
听到这话,星魂却是直接轻笑出了声:“哦,是吗?东皇阁下怎的开始关心下属的修习了?”
“如此,星魂大人是要违抗东皇阁下之命了?”月神侧过头,垂下的浅紫色长发被风拂向后方,却半点凌乱不显。
星魂转身,薄唇微弯,眼底却冷漠如冰:“我的事,月神就不用费心了。”话毕,他直接迈步离去。
“东皇阁下曾言,‘梦傀’蚀人心神,对己亦然。星魂大人,好自为之。”
随着最后一字在风中飘散,星魂早已渐行渐远。
时楚人敬天地、交鬼神、崇祭祀,上至国君,下至庶人,莫不如此。楚人相信,万事万物中都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梦境更是如此。
人之梦,乃心之所想,最能展现人所有的情感。
清醒之时,一个人往往会因为现实中的种种束缚而压抑自己,或是痛苦或是悲伤,对负面情绪的逃避会让其潜意识中忘记一些东西,但是,那些压抑的、痛苦的、悲伤的、绝望的,各种各样的事情都会以某种形式在梦境中重现,即使大多数人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因此,梦境如同玉中之精,是一个人层层包裹下的纯粹的真。若是可以操控一个人的梦境,就能掌控一个人。不是行尸走肉的傀儡,而是让那个人从心底生出顺服、依赖之感,最后,将自己所有隐藏的秘密完完全全交给对方。
那些被掌控的虽然平时看起来与寻常无异,但是一旦见到操控者,就会失去自我,一举一动皆不由己。
他们,就如同无骨的藤蔓,自愿且欣喜地依附于施术者,他们的眼中只有自己的“主人”。他们能够本能地感受到主人的心绪,亲近主之所近,担忧主之所忧,厌恶主之所恶,甚至,一旦主人生出杀意,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对那人挥刀相向,不死不休。
此为“梦傀”,而他们只是可怜的、卑微的依附于主人的“傀仆”。
楚国灭亡之后,此术法便辗转流落到阴阳家手中,只是残缺不足,少了最后的部分,被封存在藏书阁禁地。
星魂修习傀儡之道,见此术便被吸引,它与阴阳家傀儡术“摄魂”颇为相合,却比之更为奇特。星魂见猎心喜,便将此刻有此术的竹简从禁地带了出来。
对星魂来说,他从来视禁地如无物,进出随意,也曾带出过禁地里的不少古籍研习,对此,东皇也从不过问,一个残缺的术法而已,怎么这次却特意让月神传话?
帮忙捉虫啊,有错误的地方可以提出来。之前看到有一章节好像还被和谐了两个字,我去改一下吧,这还会被和谐,我也是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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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一、梦傀之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