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的烛火在室内投下一片暖色的光,模糊的铜镜中倒映着染上了岁月痕迹的人。
玉梳沿着发丝缓慢梳落,曾经如鸦羽般的长发变作了火一般的色泽,满含侵略的气息。
将发丝一丝不苟地梳起,堪称熟练地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流照君从妆奁中随便捡了一支发钗别上,做完这一切后就在梳妆镜前看着早已陌生的人影。
即使容颜依旧,可早就物是人非,就如这全然变色的头发。
“汝在想什么?”
弃天帝侧躺在床塌上,狭长的凤眸瞥向安静的流照君,然后站起身缓步踱到他的身后。
手掌按在那稍显单薄的肩上,弃天帝只觉得有些咯手:“最近不见汝出去走动,是嫌无趣了吗?明日是魔界百年一度的盛会,想去看看吗?”
歪了一下头,流照君看着镜中一前一后分外和谐的两道身影,又想起异度魔界中盛传的“伉俪情深”的流言,只觉得一切都很荒唐。
三百年了,自己居然和弃天帝整整扮演了三百年的夫妻!这比自己从前的年岁加起来都要漫长。
多么可笑啊,道境玄宗的道子、异度魔界的魔皇,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注定相对的立场,却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与共、相敬如宾。
“不想。”隔了好一会儿,流照君意兴阑珊地拒绝。
自己还真信了弃天帝的邪,将他的神力看得太过神奇,居然相信了他所说的可以令男子怀孕的鬼话。结果三百年了,圣魔元胎连个毛都没有,自己体内的道魔二气想要交融太过困难,白白做了这么多年的试验品。
不过,能拖延异度魔界这么多年,真的已经很出乎自己的预料了,却不知这种微妙的平静还能维持多少年。
“你后悔了吗?圣魔元胎依旧一点动静也没有。”想到前些天听补剑缺谈起,隔壁魔族已经有了下一代的王储,流照君回过头看向弃天帝,眼中带着半真半假的叹息,仿佛很可惜他们这么多年依旧没有个一儿半女。
说实在的,他真心希望圣魔元胎永远不要出现。
“玄,汝越发的大胆了。”捏了一下流照君的下巴,弃天帝带着了然的笑注视着眼前这个看似已经磨平了棱角的少年。
即使这些年流照君乖静不少,但内里依旧是那个顽固抵抗的灵魂。
“汝还记得汝从前的模样吗?”夜明珠微凉的光眏进流照君的瞳孔,让弃天帝不由想起了还是寄云舟时的初见。
那年的阳光下,仗剑持伞的道子一身精致干练的道袍从人群中缓步走来,似天地间最惊艳的绝色,一瞬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若即若离的疏远中是无声的随和,似直冲云霄的雪中丹顶鹤,又似冶丽娇艳的人间富贵花,让人看着就觉喜爱亲近,却又不敢莽撞打扰。
玄宗无疑是将流照君教得极好,好到让弃天帝第一眼时并未认出这是当年那个极懵懂无知的幼童。
而眼前这个已经学会隐藏眼底心思,甚至能不动声色语带试探的“鬼后”,是明珠蒙尘了吗?
“这不是你教的好吗?”站起身,流照君直接拨开弃天帝的手,眼中虚伪的亲近全数散去,只余下冷漠的排斥,“都是你纵容的啊。”似枫染霜白,惊艳中带着满满的寒意。
若说这些年最大的变化,那就是自己早已习惯了弃天帝的身影,甚至不再如最初时那么害怕,已经敢于在独处的时候直接不假辞色地怼他,而人前又表现得亲密无间。
镶嵌着红宝石的护手在烛光中散去了神明的渺远孤寒,弃天帝抬手慢慢捋过那甚合自己心意的红发,认同了流照君的话:“是啊,是吾纵容的。”
这不是明珠蒙尘,而是璞玉被他精心雕琢出最绝代的风华。
在他的掌中,流照君就像一只被豢养的小猫,慵懒、傲娇,时不时炸毛亮出小爪子,攻击侵入他领地的人,这些都无伤大雅,甚至令自己倍感有趣。
这场感情的放纵让弃天帝觉得这是自己漫长神生中最特别的色彩,即使玩了三百年也不想就这么早早地结束这场游戏。
自己能容忍流照君一切的冒犯,这是神的宽容,也是魔的偏爱,是他赐予的独一无二的殊荣。
“有些瘦了。”微低下头,似落下一记亲昵的吻在发顶,弃天帝轻拢了一下流照君,挑了一支嵌着红宝石的金簪插进他的头发,随后身影散作片片黑羽消失在了殿内。
早已习惯了这种“亲近”,等弃天帝离开,流照君才放下一切的心防戒备,皱着眉头疲惫地走到窗边坐下。
如今因为约定,玄宗的危机看似已经缓解,但异度魔界绝不会就这么放弃,伏婴师这伙儿魔界高层肯定会想方设法寻找一切机会。
撑着头看向窗外,流照君望着满天的星子内心纠结。
诚然,他不希望银鍠朱武出生,不希望圣魔元胎诞生,不希望任何不确定的变数出现,但三百年了,异度魔界内部再起喧嚣,魔族王储阎魔旱魃的出生无疑是对自己现今地位的冲击。
一名有子嗣的鬼后远比一名无子嗣的鬼后更有话语权,他需要圣魔元胎来稳固地位,但又怕弃天帝不打算遵守约定,毕竟他可是有过驴银鍠朱武的前科,谁又知道任性的神明什么时候会耐心耗尽?
其实,依照这些年弃天帝对自己的态度,他真的没必要在意异度魔界的态度。这份温馨纵容令他曾经坚定的心神忍不住动摇。
人心终归不是铁石铸的,这些年的相处仿佛回到了当初在玄宗与寄云舟相处的时日。只要自己不反抗得激烈,弃天帝根本不会动用其他手段让他乖下来。甚至数百年如一日的纵容让流照君禁不住想要再一次相信弃天帝不会负他,可以将全部的信任交出。
可是,他真的该相信吗?
眉间悄然聚起,他现在正站在一个选择的路口,而人,不该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若他这次决定相信弃天帝,那就无疑是将玄宗的命运赌在神明的“情”上。
你真的还敢赌吗?
扪心自问,流照君不敢。
若只他一人之性命,那倒无妨,但他不敢将宗门亲友的性命送入其他人的手中,这无疑是极不负责,甚至极不靠谱的。
更何况,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如鲠在喉。
喉间隐隐有些痒意,流照君轻轻咳了两声,然后就看到补剑缺提着一个食盒进了小院。
“喝药。”也不多说废话,补剑缺直接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放在流照君面前,见他直接一口闷完,忍不住抱怨,“你可真是乱来,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好好爱护。”
“此身不足惜,当尽力弥补一二。”流照君相当不在乎,淡淡笑了笑。
他确实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这副身体本就是化体,即使看着再真实那也是虚幻的,随便怎么作。可他将玄宗功法泄露,这件事却是实打实的错。
若不亲身试验,怎能尽快将功法修改完成?异度魔界的虎视眈眈始终如悬顶之剑般威胁十足,而自己做弃天帝制作圣魔元胎的小白鼠也是做,何不再做一回修改完善功法的小白鼠?
只是化体终究是化体,恢复能力不及本体,又没有本源补充,再加上与弃天帝这么多年的魔气交融,身体到底是承受不住,如今沉疴渐深,隐隐有了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流照君心中明白,再这样下去,这具化体迟早会崩溃,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尽力拖延这个时间,况且这具化体还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
“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这么长时间没有子嗣,或许是因为你一直损害经脉导致的?”补剑缺看着书桌上一本已经卷页的书,他依旧相信弃天帝不会做无把握的事情。
流照君一愣,随即有些心虚:“应该,不至于吧?”当初的约定是他会尽力配合促成圣魔元胎的诞生,若是真因此而多年无果,那算不算自己先违背约定?不能押注弃天帝的理由又多了一条呢。
“你……”补剑缺复杂地看了看流照君,最后叹了一口气,“你好自为之吧。”这些年看着流照君将异度魔界的武功典籍翻烂,甚至还踏遍了所有的土地,他不是不慌,却没有阻止的立场,也阻止不了一意孤行的流照君。
等补剑缺离开,流照君将最后一本典籍投入火盆烧掉。明灭的火光在他的眸中闪耀,心中也终于放下了一块大石。
就在昨天,他已经将所有的功法全部修改完成,地图也熟记于心,现在就等……
就等什么呢?等机会将这些东西送出交给玄宗吗?
反问许久,流照君最终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有没有改变过去,但却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留恋了,留恋这种生活,留恋这种平静,所以他一直用抗拒来伪装自己、提醒自己。
这是自己曾经的求而不得,虽然也是自己一步步退让,直至退无可退、小心翼翼维持的虚假,可却依旧让他忍不住沉溺其中,自己当年不就渴望和寄云舟过如此平淡的生活嘛?
没有立场的对立,没有人神的天堑。
若是、若是战火永远不会燃烧到玄宗、燃烧到自己亲友的身上,这样一直自欺欺人下去也未尝不可。
可他不能这么做,叶沧澜在等他,师尊也在等他。
感受着体内浑厚充盈的真元,流照君眼眸微暗。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点。
离开的补剑缺低着头心事重重地走着,三百年的屡变星霜,他眼睁睁看着流照君和弃天帝的关系发展到危险的地步,或许他们自己没有感觉,甚至没有察觉,但他却将一切都看在眼内。
这份感情已经不可控了。
即使再怎么隐藏克制,流照君眼中还是有了情意,而弃天帝,他从来没有隐藏过他的霸道和占有欲,只是这位神明好像并没有充分理解明白这份特殊所带来的感情。
现在没有战事还好,若是一旦有什么矛盾冲突打破了这层平静……
补剑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简直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一种后果,斗得头破血流都是轻的,毕竟这两个都是一样的不会轻易动摇自己的信念目的,而对上神祇,流照君注定会处于下风。
流照君啊流照君,你明知道立场注定,为何还会情不自禁地陷了进去?
好一阵唉声叹气,补剑缺又埋怨起自己,他不也同样在三百年的相处中对流照君产生了好感?弃天帝那样的朝夕相对,流照君会动心一点也不奇怪,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其他的渊源。
“补剑缺。”
猛然回神,补剑缺抬头一看,却是弃天帝不知何时站在了前方不远处正冷冷地看着他,若不出声提醒,他就要直直地撞上去了。
淡漠的异色瞳孔倒映着血狼王的身影,让正在被注视的魔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到神明的优容与青睐。
“陛下。”恭敬地低下头,补剑缺躬身行礼,他不知道弃天帝为何找上了他。
“玄最近心情不佳。”弃天帝看到食盒中药碗底部残留的药渣,嘴角似乎笑了一下,“汝有什么建议?”
陛下,您这是在讨欢心您知道吗?
补剑缺忍不住在心底又叹了一口气,可面上却不敢表现出分毫:“人总是重感情的,鬼后一直呆在异度魔界,想来也是想家的,或许可以带殿下出去走走,或者买一些从前喜欢的事物。”最后,补剑缺忍不住劝说,“陛下有那么长的时间可以和鬼后相处,何必急于一时、困于一处?”
眼中闪过若有所思,弃天帝沉默了一会儿就让补剑缺离开了。
擦了一把汗,补剑缺默默唾弃自己,说着不想让流照君深陷其中,自己却还在做弃天帝的帮凶,为上司的婚姻家庭操碎了心。
当天夜里,弃天帝没有折腾流照君,只是抱着他休息了一晚,让他养足了精神。
第二天看着流照君不甚上心地打扮梳妆,亲自挑了一件红绡绣金蝶的衣裙给他:“今日吾带汝出去走走。”
流照君不知道弃天帝又打什么主意,但也不曾拒绝。两个人大摇大摆地从火焰魔城离开,又引得许多魔族议论感情甚佳。
等补剑缺听到弃天帝带鬼后出门游玩的消息后,忍不住对身边的戒神老者发牢骚:“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对鬼后的态度就是没底线吧?”这也太有行动力了。
“你管他是怎么想的。”翻了个白眼,戒神老者不甚在意,“这重要吗?你又不能阻止,那不就只能随魔皇陛下心意嘛,听命行事就是了。”
补剑缺一脸不能理解地看着戒神老者,自从探出了天魔池的秘密,他就没隐瞒戒神,想要这个损友和自己统一战线。结果戒神依旧对弃天帝忠心耿耿,再一想到伏婴师,补剑缺更加心塞,只觉得整个异度魔界就自己格格不入。
“你到底怎么想的?都不担心自己的性命吗?”补剑缺坐到戒神老者面前,抢走他手中的酒杯,“还有伏婴师,你们到底明不明白后果?”
“明白啊,怎么不明白。”戒神老者看着补剑缺,一脸想开的样子,“可你有阻止的办法吗?我是书灵,自天魔池孕育而出,本身就是异度魔界的魔,弃天帝想要我的命太简单了,反抗一点用也没有,还不如老实听话,或许还能留得三分生机。”
“至于伏婴师,他家疯魔不是正常吗?有什么好奇怪的。整个异度魔界重在团结,你如今却是心浮了。”戒神老者拍了拍补剑缺的肩膀,“想开些吧,补剑缺。立场是注定的,我们只需要攻下道境,异度魔界的资源危机就会解除,事情没准儿不会变得如鬼后所说的那样糟糕。”
补剑缺烦躁极了,扯过戒神老者一直写的书翻了翻,冷笑一声:“伉俪情深?恩爱非常?戒神,你这谎话可真是太假了,不是说不写假话吗?”
戒神老者默默夺过书,仔细地整理好:“我这是假话吗?可咱们陛下却很满意这个故事呢。”
别再说虐了,这一章很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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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屡变星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