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纱袅袅的寝殿内寂静幽幽,朦胧似笼上一层山间云雾,如烟如岚,迷蒙若梦。
流照君醒来时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没有一处不酸,意识尚在迷茫,根本不清楚已经过去了几日。
身边的温度早已凉透,平躺着看着床顶的绣罗帐,如胶似漆的交颈鸳鸯栩栩如生,凤眸半眯间带着惬意慵懒。
休息了好一阵才有力气翻了个身,酸痛的腰椎仿佛早已不属于自己,全身骨头就像被拆了又装、装了又拆,完全使不上力。尤其是那个难以启齿的地方,现在依旧在火辣辣的疼。
原本白皙的胳膊上布满青青紫紫的痕迹,在隔着帘幕的微弱烛光下显得暧昧异常。红痕顺着脊背一路延伸,略带粗暴,最后被寝被“欲说还休”地遮住。
流照君目光幽深,不喜不怒,像冬日里结了一层薄冰的寒潭,静静盯着这些痕迹。
扯过放在床头的衣物草草披在身上,扶着床沿缓缓从床上站起身,然后踉跄着前往偏殿处理狼狈不堪的自己。
偏殿之中有一座蓄满热水的温池,足有小池塘大小,池壁是由洁白的大理石铺就,雕刻着线条圆润的花纹。
顺着玉阶而下,流照君依靠着池壁缓缓坐下,将整个身体沉入水中,蒸腾的水汽中,他的身影朦朦胧胧,似一团若隐若现的影子。
撩起温水浇在身上,那刺眼的青紫没有半分消退,就像制造出它们的那个神祇一样强势地宣示着存在与占有。流照君抿了抿唇,用力地擦拭着,仿佛这样就可以将这些不堪的痕迹消除。
“哗啦”气愤地一锤水面,炸开的水花荡起层层涟漪,倒映出不甘的面容。
自己不过是这场博弈之中的小小棋子,太阳神需要自己来改变弃天帝的观念,染青烟需要自己来改变玄宗的命运,可千般算计到最后,阴差阳错之下自己居然和弃天帝走到了如今这种不可言说的关系。
微不足道又似真似假的感情成了这局棋中至关重要的一步,可谁又会在乎自己的感受呢?
漂浮在水面的乌发中一缕红丝分外扎眼,流照君捏着这缕发丝凝视许久,最后缓缓勾起唇角自嘲一笑。
“呵,真脏啊。”
缓缓吐出一口气,流照君垂着头轻轻笑着。
或许从当年自己路遇寄云舟开始就是一场错误。这场错误延续了百年,穿越了时光,牵扯了玄宗的命运,也关系了太多人的生死,早已成了不可挽回的弥天大错。
趴在池边,借着池水的浮力放松身体,流照君闭着眼睛,清醒的头脑开始逐渐昏沉,低烧蔓延上来,这是道魔之力抗衡的表征。
“只要玄宗安好,只要师尊安好,一切就够了……”
这场错误就让自己这个“罪魁祸首”来承担后果吧,千万别再牵连到其他人了。
————
千载玄宗白雪茫茫,从前万仙来朝的修真圣地此时清气寥寥,山门前巍峨壮观的千层风云舍生道如今只余一半,断裂的石阶上到处都是碎石,密布的裂痕仿佛不止刻在了石砖上,也刻在了人们仓皇的心中,成了难以愈合的伤痕。
曾经巧夺天工的玉宇琼楼早已被抹平,只剩下大片大片的残垣断壁,天劫的余威还缭绕在这片废墟之中,丝丝缕缕的雷霆不时在断瓦残砖之中闪烁缠绕。
玄宗的道子们腰系麻绳帛带,茫然地望着这满目疮痍的宗门,即使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但那场天劫的阴影依旧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们做错了什么?”声声压抑的哭声徘徊,他们不断自问,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怎会降下这等劫难,将他们的家园毁灭殆尽。
一滴滴泪水洒在地上的乱石上,悲恸依旧不曾从这片土地上散去。
他们奉若神明、无所不知的宗主死了,护佑他们成长、教导他们无数知识的倾天一脉师长们也全部去了。明明都是那么好的人,可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天理何存?天道何在?
可即使是这样,世道依旧不曾放过饱受摧残的玄宗。
“要我说,玄宗那是活该!得庇倾天剑脉之威,他们霸占四境道门之首已逾千载,早该让位了。需知‘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啊。”
“没错,或许他们背地里还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才引来了天罚降世。”
“或许还因为他们窝藏妖孽?染青烟自小就能参悟天机大道,那双眼睛更能看透人心,这不是妖孽是什么?活该被雷劈死!”
“对对对,还有倾天一脉,剑法刚劲无匹,屹立道界巅峰长达数万年,多辉煌啊。谁让他们与染青烟那个妖女结亲?这下好了,全灭,只剩下一个小弟子。”
“啧啧啧,你是说易蹉跎吧?他自小庇护在众师兄师姐翼下,虽然听说实力也很不错,但从未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应该远远比不上他的师兄师姐们。唉,千载道门终究是要落下云端了。”
“易蹉跎三个月了还未现身,只有一个乳臭未干的奉有余出面,看来这门旷世奇学要成绝响喽。”
不少闲言碎语笼罩住玄宗,没有了师长的庇佑,没有了武力的驰援,巨大的恶意扑面而来,很多人都幸灾乐祸地看着玄宗落难,甚至还想从玄宗身上分得一杯羹,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而且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
奉有余一身玄色道袍,腰间系着一条白巾,立在修复了一半的宗主大殿前静静指挥着宗内道子有条不絮地修复着残破的宗门。
年轻的外表还带着青涩,可他的眼中却没有了少年的莽撞意气,只剩下足以令人心安的沉稳不乱。
这场天劫打磨掉了他所有的棱角,逼着他迅速成长,不得不用尚且稚嫩的肩膀扛起玄宗这面摇摇欲坠的旗帜。
阳光在数月之后终于再次照射在玄宗的屋檐上。
奉有余身披霞光,抬眸眺望正在恢复的亭台楼阁,握着拂尘的手指紧紧攥着,隐隐泛出青白。
这些天他已经听过太多充满恶意的话了,百余岁的他在那些先天前辈眼中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根本没有一点威慑能力,更不用说他的修为刚入先天,还不是战力强悍的倾天一脉,顿时连最后的一点尊重都懒得给予。
如今宗内人心惶惶,若他这个“宗主”再立不住,那玄宗就真的只剩下任人宰割的命了。
抿紧了唇,奉有余心中在愤怒着、在咆哮着,可他不得不忍,尽力维持着“宗主”的风度。
这就是一层厚重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让他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大笑大哭。
他不可以任由自己的性子胡来,拿起拂尘冲出去抽死那些胆敢污蔑造谣他师尊的混蛋;他也不能将自己的悲伤彻彻底底地宣泄,要小心翼翼地藏好,安抚着宗内同样满怀悲伤的同门;他更不能意气用事,让本就危如累卵的玄宗有了被他人群起而攻之的把柄。
遮风避雨的大树不在了,那他就要快速成长为足以遮蔽风雨的新的大树,让玄宗代代相承,如师长以前庇护他一般庇护处在“玄宗”这棵大树下的门人。
这是他的责任,更是他的天命,从他拜入师尊门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早早注定,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快得令人猝不及防,也来不及好好道一声离别。
朝阳照在奉有余的身上,在他身后的大殿内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直抵大殿尽头那空无一人的宗主玉座。
奉有余回头看向昏暗的殿内,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下起起伏伏。隔着宽阔的大殿,他仿佛还可以看到师长们的音容笑貌。
白玉雕成的莲花玉台之上,倾天一脉的众师伯们围拢在四周,言笑晏晏地说笑着。他们总是那么的自信,那么的神采飞扬,像阳光一般驱散所有的阴霾,仿佛什么困难也难不倒他们。
而师尊,会撑着下巴坐在玉座上,侧头温和地看着精力无限的师伯们。即使宗主之位孤寒高位,但她也绝不会孤单,因为她有这么多的家人陪伴在身旁。
每当他与易师叔又从外面疯玩回来,师尊就会回过头宠溺地看向他们。
一阵风吹过,殿内清清冷冷,什么也没剩下。
明明师尊交代给自己的观星课业还未完成,可转眼自己也已经成了宗主,再也不需要上交令人头疼的课业了。
微低着头,奉有余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深深吸了一口气。
会好起来的,自己一定会带着师尊的期望与重任,带领玄宗同修走出这场阴影。
振作了精神,奉有余顿时有些担心许久不见的易蹉跎。
自从那日亲眼目睹师尊在劫云中烟消云散,易师叔就在悲恸交加中晕死过去,前些时候醒来也是终日浑浑噩噩,活得有如行尸走肉,半点不见往日的生机活力。
若不是情非得已,奉有余是一点也不愿意去打扰易蹉跎的。师尊之死自己尚且已经如此悲伤,更不用说身为师尊道侣的小师叔了。
易蹉跎心中最在乎的就是亲人,排第一的是染青烟,排第二的就是师门同修,连剑法修为都要往后靠。
而且,明明再过几个月小师弟就会出生,那是他们盼望已久的孩子,是玄宗倾天剑脉和神衍一脉最宠爱的骄子。
观雪峰下,望着从山上飘下的雪屑,奉有余踌躇不前。
自己到底该不该去打扰呢?易师叔已经在发疯的边缘了,自己实在不该再去刺激他。
可他如今又是玄宗仅剩的支柱长辈了,再不振作起来,玄宗就真的没有一丁点对外的威慑。
踱着飞雪,奉有余缓缓来到峰顶,可映入眼帘的一幕差点惊得他魂飞魄散,也万分庆幸自己上来了。
“师叔!”
只见易蹉跎一身白衣胜似飞雪,衣袍被风吹卷得烈烈作响,遥遥立在峰巅。
手中的青烟剑在阳光下泛着秋水般的寒芒,此时已经搭在了神情颓丧的易蹉跎颈边,锋刃反射着危险的光芒。
“师尊、师兄、师姐、青烟,我来陪你们了……”
干涩开裂的唇泛着血痕,易蹉跎神情麻木,眼中是化不开的哀伤与无望,也带着即将再会亲人的喜悦,看着天边的云彩,手腕猛然向下割落!
“师叔!”目眦欲裂的奉有余迅若闪电地撞了过去,扑在了易蹉跎的手上,身后是极速而过吹卷起的风雪。
就差一点!只差一点他最后一名亲人也将因为他的大意而离他而去!
“放开我!我要去寻青烟他们!放开我!”发髻散乱的易蹉跎状似疯癫,赤红着双眼看着牢牢趴在他手上的奉有余,仿佛在看阻挠他一家团聚的仇人。
奉有余倾力压在那挣扎不休想要再次抬起的手臂上,他说不出一个字,只能不断地摇着头,泪水似决堤般夺眶而出。
“微明,我求求你,放开我,让我去寻师尊他们……”久未休憩的易蹉跎拧不过奉有余,不由颓然地跪倒在地,看着他的目光充满绝望和哀求,“师叔我求求你,让我去找师尊他们……”
微明,这是师尊赐予他的道号,从前只有几位师长才可以如此亲昵地称呼,如今只剩一人了。
奉有余抬起头,看着下巴上已经长出青色胡茬的易蹉跎,一点也认不出面前这个衣容狼狈的人是自己从前那惊才绝艳的小师叔。
青烟剑锋利的剑刃已经划破了脆弱的肌肤,渗出点点血迹染红颈边的衣领。此时的易蹉跎脸色发青,发须杂乱,像死人多过于像活人,原本乌黑的发丝也出现了刺眼的白发,原来一个人竟可以在短短时日之内变化如此巨大。
奉有余看得触目惊心,更觉心痛,可他不敢放手,憋了许久的泪水在此刻肆无忌惮地汹涌而出,与易蹉跎相对而跪,都在乞求着对方。
在其他人欺辱自己这个宗主年幼的时候他没有哭,在其他派门欺压如今的玄宗,夺取他们利益的时候他也没有哭。可如今,看着自己唯一的长辈也要抛下自己,奉有余再难压抑!
“师叔,师尊他们肯定是希望你能活下来的啊!”
原谅他也只是一介凡人,即使知道易蹉跎活着有多么的痛苦,可他还是不想失去这仅剩的亲人。
师尊说过,倾天一脉皆是重情重义之人,那是他们最强的一点,也是他们最弱的一点,能打败他们的唯有他们自己。
相依相靠的两个人就像两只在雪地中遍体鳞伤的兽,紧贴在一起汲取着最后的微暖。
“活下来?”有如梦呓,易蹉跎双目无神,目光渺远,“青烟已散,亲人俱丧,我为什么还要活下来?”
“为什么活下来的人是我?”
“易蹉跎!”端着一碗药的云石道人刚回来就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暴怒而起将手中的药碗掼掷在地,踢着一地的积雪大步走来。
“为什么活着!”一拳揍到易蹉跎的脸上将他打倒在地,溅起地上的雪屑四散。
揪住依旧失魂落魄的人的衣领,云石道人心痛交加,他不敢相信自己不过去熬个药的功夫,差点就失去了这个挚友。
他怎能不心痛?从前开朗骄傲的易蹉跎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哪里还能看出这是倾天剑脉天赋最高、最寄希望的弟子?
“我来告诉你你为什么还要活着!”揪着易蹉跎的衣领,云石道人低吼着,泛红的眼眶几欲滴血,“如今的玄宗强敌环饲,你要抛下奉有余吗?你要让他们这些年幼的弟子们被那些虎视眈眈的势力撕碎吗?这可是染青烟他们一起筑建的家!你确定要让这个仅剩的家园也被毁灭吗!”
说到最后,云石道人怒不可抑,猛然推倒易蹉跎,指着他怒吼:“你有什么脸不活着!玄宗被灭,你又有什么脸去见他们!”
倒在雪地中,乱雪沾满了一身,易蹉跎死寂的目光终于有了丝微光亮:“好,我活着……”
似哭似笑,易蹉跎慢慢坐直了身体,唇角还带着一丝朱红,仰头看着天空中纷纷落落的小雪,这每一片的雪花中都凝结着师尊他们遗留的剑气与剑意:“我的生命会是他们的延续,我要连同他们的那份一起守护玄宗。”
奉有余抱着青烟剑缓缓站起,低着头不敢再看。
请原谅他的自私,他们实在都再也承受不了失去了。
云石道人看着终于不再寻死的易蹉跎,默默擦了一下眼角,叹了一口气。
阿敏,我会守好你这最后的师弟的。
我真不是个人,两个方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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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