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昭彻底在玄宗住了下来,对于这个并非玄宗门人却在玄宗享有弟子待遇的孩子,所有人都表现得一视同仁,尽量不显得他太过特殊。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正轨,什么也没发生过,尤其在新一轮弟子招收后,宗内年幼失怙的孩子多了不少,叶昭的身份就这么被隐没了。
脱离父母长辈曾经的影响阴影,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也是唯一能获得自己人生的方式。
流照君站在小山堆上俯瞰着山下庭院中新入住的小弟子们。
郁郁葱葱的大树下,叶昭与同龄孩子玩耍嬉闹,脸上的笑容真挚而单纯,放下已经过去的悲伤,迎接新的生活。
这才是一个正常的童年,才是叶昭应该得到的童年。
“师弟。”
一身玄紫道袍的奉有余手搭拂尘缓步上了高坡,看到流照君默默关注着叶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想到那把琴被重新取用了出来,心绪越发沉重,他已经猜到流照君想干什么了。
“师兄。”转过身,流照君低垂着视线躬身行了一礼。
奉有余于他不仅是宗主,也是师兄,更是无微不至照顾他的长辈。他尊敬奉有余,亦师亦友的相处让他们彼此很亲近,只是一想到自己这具身躯的来历,流照君就有些不敢面对这位全心全意对他好的师兄。
见流照君目光躲闪,解封之后更是对自己有意无意地避开,奉有余心中微微思索就知道大概原因了,顿时对这个爱钻牛角尖想不开的师弟有些无奈。
“师弟,你实在不该对我别扭,你的身世我已经从叶庄主那里得到证实了。”
听了这话,流照君心中更是不安,他不知道现在这位师兄是怎样看待自己的,会不会后悔对自己这个“窃贼”那么好了?
“唉,师弟,我们刚见面的时候谁又知道你真实的身世呢?在我眼里,你就是你,是流照君,是玄,是我的师弟。无论有没有这一层身份在,我自始至终认识的都只是你,现在也不过又多了一重对你更好的理由罢了。”奉有余远比流照君看得更开,只能说,缘分实在妙不可言,流照君与玄宗的羁绊是预料不到的深。
“师兄。”得到安慰流照君却越发觉得无地自容。他对奉有余释出的无尽善意和玄宗对自己的优容照顾无以为报,更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好。
自己如何才能报答万一呢?
默默垂下眼睑,流照君不由攥紧了腰际悬挂的卦预乾坤,自己能报答这份恩情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回以真情。
“我看到你将许久不用的青玉流拿出来了。”注意到流照君的神情,奉有余知道劝解失败,只好转移话题,说起自己今天找来的原因,绝不让他再继续躲避了。
“最近想弹琴了。”流照君撇开目光,有些心虚地抚过衣袖上的鹤形纹案。
“你想用回梦逐光。”一下揭穿流照君的谎言,奉有余凝重地看着他,一脸的不赞同,“逆转时光,这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更何况你还要改变过去,有很大的风险丧命在未知的时空里。”
流照君没有说话,用沉默拒绝奉有余的劝说。
“你不管叶昭了吗?他可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皱起眉头,奉有余对流照君的固执相当头疼,“万一你出现了意外,他该怎么办?”
“为了他,我也要试一试。”流照君早已拿定了主意,谁劝也没用。
“冥顽不灵。”握紧了手中拂尘,奉有余有些气恼,“过去若能改变,那还要现在做什么?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这点道理难道还要我来教你吗?”
“当年万圣岩五蕴空相就成功了。”
“你……”一时语塞,奉有余滞了一滞,随即恼羞成怒,“那毕竟是奇迹,是少数!”
“不试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成功?”
“反正我是不会同意的!”气急败坏,奉有余觉得小师弟越大越不听话,也越发固执,简直就是易蹉跎当年的翻版,只能苦口婆心继续劝说,“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可更改,我们能做的只有改变未来。”
若是别人想要改变过去,奉有余才不会多管闲事,毕竟不关他的事儿,死了也就死了。可流照君不同,他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师弟,自己一定要阻止他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师兄,你劝不了我的。”流照君也将话挑明了,他明白这件事情风险极大,奉有余不会就这么甘心让他冒险,“我想救自己师尊,难道你不想救染……救你师尊?若是能成功救下他们,这对于不久以后的道魔之战有多大助益你不会想不明白。”
奉有余看着面前目光坚定、脾气倔犟的流照君,气得有些无可奈何。
他一直以来都是宗内最理智冷静的人。他可以宠爱流照君,可以疼爱弟子,可以让他们肆无忌惮、任性妄为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他自己却不可以感情用事,失了对大局的掌控。
流照君想弥补遗憾,他又何尝不想?年少时的幸福美满历历在目,那场天劫毁了他和美的家。
难道他就不想时间逆转,挽回失去的一切?若说逆流时光的禁术,虽然稀少,但世上也不是没有,可他不能去做。
活在当下、开拓未来,这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是对玄宗的责任与义务。
“你……”目光波动,奉有余握住了流照君的手。
就算他知道成功后对玄宗的助益有多大,但他怕,怕这次的尝试会令自己再失去一名亲人,还是自己疼爱看护着长大的师弟。
可是,谁又不想弥补遗憾呢?万一成功了呢?
“这是一场豪赌,可我想赌一赌。我保证,我肯定不会死在过去,一个你看不到的地方。”
软和了语气,流照君见奉有余有些意动,顿时轻轻笑了笑。自从被叶沧澜联合奉有余押回玄宗,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再说了,我那么惜命,肯定不会白白送死,若是遇到危险,我肯定以保住自己性命为先。”
“你惜命?你哪里惜命了?还不都是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奉有余白了一眼,低声询问,“什么时候?”
“不急,等我修为真正突破,等叶昭长大了再说。”流照君见已经劝动了奉有余,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他真怕到时候奉有余敢冲出来打断他的施法。
“六百年……”一想到那遥远的岁月,奉有余就感到心慌,这实在太过漫长了,远超流照君在自己身边成长的年岁,“要不还是我来吧,逆转光阴需要消耗大量修为,我修炼的时间远比你长,而且这六百年发生的事情我也熟悉。”
“师兄,回梦逐光只有我会,而且虽然你修炼的时间确实比我长,但修为真的不一定比得过我。论逃命与实力,宗内也是我排名第一。”
“况且,你我必须有一人坐镇宗门,不可以身犯险,如今离道魔之战可没有多少年了。”
奉有余还是担心不已,甚至少见的出现了焦躁:“可你逆转了光阴后又能剩下多少修为呢?那场天劫威力巨大,要不还是放弃吧,我们从长计议。”
“师兄,我意已决,不要再做无谓的劝说了。”流照君转身望下山坡,负手迎风而立,少年的身形在这一刻决绝坚毅,“有些险还是值得冒的,这世间哪儿有一帆风顺的事呢?”
这简直就是对过去血淋淋的总结。
一同下了山,奉有余辞别后返回处理宗务,独留流照君一人漫步回自己的住所。
刚走了几步,一名道子从树后转了出来,笑嘻嘻地看着流照君:“小师叔,宗主找上你了吗?”那一脸的洋洋得意,就差直接说是他告的密。
“你……”流照君眯起了眼睛,微微扬了扬眉毛,他一向和宗门弟子处得好,遂也不生气。
“说开了吗?看你这几天一直躲着宗主,亲师兄弟间哪有不可解决的矛盾?”上前揽住流照君的肩膀,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胸口,那名道子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宗内谁不知道宗主是把这个唯一的师弟当儿子宠的?这几天师兄弟俩的“冷战”简直让他们直呼不可思议。
当年他和流照君同班上术法道经课,也曾是一起炸鱼烧山的交情,和紫荆衣几个关系也算得上不错,只是天资不足,现在被安排为年轻弟子讲解道经经义,近日更是被那几个人嘱托解决“不和”。
“倒是让你们操心了。”流照君叹了一口气,宗内这种默默的厚爱偏宠,他怎么能不暖心?
“哎呀,紫荆衣他们也关心你呢。今日还是苍替我上的课,让我有时间来通风报信。好啦,别不开心了,走,我们去月华之乡玩玩去。你也有好久没去了,这些年月华之乡多了几家糕点店,口味都不错,我请客,别客气。”
看着面前坦率真诚的笑容,流照君也忍不住笑了,如此深情厚爱,自己怎么能辜负?
白驹过隙,斗转星移,宗内的小弟子们一个个都拔高了身量,流照君的修为也愈发深不可测,气势成熟稳重,不再总是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了。
奉有余看着如今和少年时气质完全不同的流照君,恨不得时间就此停住,哪怕慢一点,再慢一点也好。
可时间从来不会因此停滞,终于,在叶昭十六岁时,流照君修为突破,由95级升入了96级。
虽然只是一级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95级代表的就是顶级先天,是人间武力的顶峰,横行无忌无人可挡,当年没有人能阻止叶沧澜就是证明,唯一能造成威胁的可能就是那缥缥缈缈、不可捉摸的天命了。
而一步越过,却是更加广阔的天地。
突破后的修为通天彻地,运转时浑浑如大江奔涌,势无可挡;调息时又潺潺似静水深流,涓涓不息。对天道运势的感触也更加明显,离飞升似乎只是一步之遥。
流照君感受着自己的变化,95级以后的修士其实都已经拿到了飞升的通行证,只是因为种种牵绊而不愿意飞升。
易蹉跎因为当年痛失所爱,失去了所有的师门亲友,所以再没有了飞升的想法,只愿一世留在玄宗,守护着这座曾经共同的家。
云石道长则是放心不下好友,放心不下剑子仙迹,所以也放弃了飞升。
万圣岩曾经的圣尊者五蕴空相为了令宗内弟子不受自己曾经的因果牵连,宁愿不飞升,最后牺牲了自己的性命逆天改命。
而魔域魔皇,可能是因为刚结束闭关修为不稳,结果倒霉地撞上了当时发疯的流照君,再加上叶沧澜他们的武学bug,因此错失了飞升的机会,或许留在人间为皇更是他之所愿。
到了如今,流照君才真切感悟到当年师尊为了复活自己耗费了多少修为,这些超越了绝顶先天的存在到底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若他们全力施为,足以改天换地,恍若神明,可他们也都一个个收敛了自己危险的锋芒,温柔到不可思议。
“师尊……”流照君看着放在书架上的那一匣子书信,这是自己唯一留下的师尊遗物。
易蹉跎从不是什么细心体贴之人,留下的事物也少得可怜。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却给了流照君所能想到、所能给予的一切。
白皙修长的手拂过月光下流光溢彩的青玉流,上面每一根琴弦都透着莹润的光泽。虽然它不是系统带来的产物,但却是叶沧澜用了当时所能找到的最好材料铸造而成,堪称最珍贵、最神奇的一张琴。
时机到了。
月上中天,周围万籁俱静,流照君毫不犹豫地抱起了青玉流走入今夜皎洁的月色中。
“师弟,再不后悔了吗?”奉有余就站在庭院中,沐浴在月光下的道长飘飘似蟾宫仙人,怀着若雪拂尘俊逸脱俗,看着流照君做最后一次劝阻。
流照君不再说话,只是盘膝坐在地上早已绘好的法阵中央,用行动证明决心。
指尖拨过琴弦,如水的琴声流过满院静谧,青色有如梦幻般的繁复阵法包围住流照君,与此前刻绘的法阵遥相呼应,时间在这一片区域逐渐紊乱。
奉有余后退一步,他阻止不了流照君,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护法,防止意外发生。
随着琴曲步入**阶段,时空开始扭曲,流照君浑身的内力都倾泻入指尖,每拨动一下琴弦需要的修为堪称恐怖。
“师弟……”奉有余看到流照君耗尽了本身的内力,开始燃烧式地用根基修为填补不足,语气颤抖着想要阻止。
六百年,他还是远远低估了逆转六百年所要耗费的真元。
流照君手下不停,冷汗自额角渗出,此时此刻他不能放弃,也不愿放弃。
在最后一个琴音落下后,一道时空漩涡终于成型,静静地悬浮在流照君面前散发着青色的光华,瑰丽而神秘,不断吸引着面前之人跨入。
“师弟!”忍不住上前一步,奉有余隔着阵法望着即将跨入的流照君,眼中满是不舍与担忧。
他不知道这一别会不会成为永诀,也不知道流照君会在自己看不见、甚至还彼此不认识的时光里经历什么,这种难以把控的无能为力令他产生惶恐。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流照君面色发白,在弹奏最后一段琴曲时他的修为等级一降再降,最后落在了40级的大关上,堪堪保住了先天的修为。
看着不远处奉有余欲言又止的神情,流照君抿紧了唇,攥住腰间的卦预乾坤,眼中隐晦地闪过一丝挣扎。
叹息一声,指下再拨琴弦,却是孤负寂敛,对影成双。
一道影子在本体身后逐渐成型凝实,最后睁开眼睛,成了寄予全部神识的一道分身。
孤影双化,流照君还是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防止在过去的时光中发生意外。
即使无法救下染青烟,也要设法阻止师尊那天踏出玄宗,阻住叶沧澜步入死途。再不行,那就重新再来一次!
看到流照君将本体留了下来,分身则踏入时空隧道,然后连同隧道一起消失不见,奉有余终于松了一口气,至少性命有了一层保障,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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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年前,道境的天空依旧是湛蓝似海的,白云依旧是柔软如绵的,宁静祥和充斥着道境每一寸土地。
有染青烟与倾天剑脉十数名绝顶先天坐镇,道境其余势力哪里能产生一丝半点的争胜之心?更何况重组的道境也是玄宗历史最为悠久,是最先成立的宗门,底蕴历史摆在那里,谁人能比?
春和景明,鸟语花香,在一片安静的森林中,逐渐扭曲的空间打破了此地的平静。
就如平静的湖面陡然投入了一粒小石子,微动涟漪间,一名身着黑白相间道袍的俊美少年就这么穿过了那层薄薄的“水面”,从波动的空间中浮现在这方世界。
轻巧地落在还带着朝露的草地上,流照君松了一口气,这一路十分顺利,令他状态还算完好的来到了六百年前。
青草的芳香在鼻尖弥漫,流照君抬头望向玄宗的方向,宗门上空的天空丝毫不见半点劫云的踪迹。
这一日正是那场天劫降临的日子,自己必须赶紧去玄宗寻找染青烟,用以命换命的移花接木之术替换下染青烟的死局。
攥住了腰际的卦预乾坤,即使他修为已经远远不够,但早前他就已经预料到这种情况,将术法寄托在卦预乾坤之上,此次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
也算报答了染青烟再生之恩吧。
转身瞬间,一道完全意外的身影惊住了流照君,也止住了他的脚步,浑身上下陡然叫嚣起“危险”二字。
黑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立在树下,垂直柔顺的头发用金色的羽翼点缀装饰。那双似笑非笑的金蓝双瞳含着对世间万事万物的漠然。即使不曾言语,但那一身的压迫威势足以成为任何人的噩梦。
强大、威严,人类在神明的眼中与蝼蚁无异,绝对的一视同仁也是一种变相的蔑视。
弃天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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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回溯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