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火足足烧了十天十夜,上天连一丝雨水也吝惜给予,令这座闻名遐迩的壮美庄园彻底从苦境这片辽阔的土地上抹去了所有痕迹,只留下一片漆黑焦土。
与这座瑰丽山庄有关的爱恨情仇都随着这一把大火消散在天地间,残砖断瓦中再找不到一星半点从前的模样。
焦黑的土地还有热浪残余的气息,一阵转凉秋风吹过,卷起带着火星的余烬,露出掩盖在尘土之下的残缺金器,反射出微弱的光芒,默默诉说着曾经的辉煌。
疏楼龙宿站在不远处的山头上眺望山下仍在冒着滚滚黑烟的废墟,一身锦罗玉衣贵气逼人,煌煌不敢直视。手中握着一柄白玉为骨、纱绢为面的华贵团扇,轻摇间透出一股成竹在胸的稳重威严。
精致的美酒佳肴摆在云案上早已冷却,白烛摇曳纸钱飘飞,引魂幡招着再也回不来的魂灵去往忘川归途,那是生与死的界限。
将桌案上奉在银盘中的白绢悼文抛入一旁的火盆,火舌舔上了布帛,隽秀的字迹在火焰中被不断吞噬,疏楼龙宿琥珀色的眼眸微眯,这些年和藏剑山庄有关的一切如走马观花般在眼前一一闪过。
从借着剑子仙迹和流照君的关系第一次踏足这片儒门长辈都十分不愿多谈的禁地,到学海无涯再次见面时身份殊异的惊奇,再到私下往来愈发亲密,重新认识了这位“凶名在外”的叶庄主。
疏楼龙宿对叶沧澜了解越深,越觉得可惜叹惋。
本该风光霁月、不染红尘的世家公子,如今却落得声名狼藉,背负无数的怨恨与骂名孤独地走至终点,可谁还记得,叶沧澜最初是以豪爽侠义闻名武林?
是谁将一名仗剑天涯、侠肝义胆的青年才俊,逼成了深居简出、铁石心肠的刽子手?
“汝可真胆大。”
一声轻笑,峨冠博带的忧患深手握鎏金折扇翩然自小路尽头而来,玄衣金饰庄重华贵,雍容的眉眼舒朗俊逸,玉树临风一如闺中少女心目中的陌上君子,风雅脱俗中又携着万千威仪。
“有何不敢?”哂然一笑,疏楼龙宿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甚至轻蔑地瞥了一眼周围山头隐藏的气息,带着一声冷哼自嘲,“若吾不来,他们对吾的评语除了离经叛道、自负骄横之外,可能还要再添上薄情寡义、刻薄冷血了。”
“再说了,以之前彼此的交情,前来一送又有何妨?”
折扇轻轻抵在稍显单薄的唇上,忧患深忍不住为疏楼龙宿这番阴阳怪气的话笑出了声:“如今又有谁敢说汝的闲话?叶庄主最后送的人情可真是太大了。”说到最后,唇角的笑意已然收敛,只余默然。
“那也要吾接,这份人情才能送成。”带着一声喟叹,疏楼龙宿摇了摇头,觉得叶沧澜对他实在了解。即使他与儒门旧派之间龃龉颇多,但也料定了最后肯定会伸手一救。
如此透彻人心的人最后却倒在了人心之上,不得不说这是一种讽刺。
“汝送去扇宇定锋坡的东西……”想到前些时候秦九思悄悄押送来的东西,忧患深眸中闪过一缕幽深,微展的折扇遮住了唇角,压低了声音提醒疏楼龙宿。
“不急。”衣袖一摆,疏楼龙宿明白忧患深来此的用意,转身邀请好友往儒门天下饮茶暂歇。
忧患深不敢轻忽此事,他还是第一次接手这么大数量的钱财,即使身为儒门名士,见惯了数不胜数的奇珍异宝,这次也不由为之心颤。
这是一份足以令四境瞠目的财富,也足够引得无数人升起不该有的心思。
所有人都知道藏剑山庄很富有,但到底有多富有却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只知道默默无闻的叶沧澜从不缺钱,但他的钱财来源却从不曾深究过。
疏楼龙宿一开始也没有在意,等香夫人暗中带着叶沧澜的信物和账本出现在面前时,他吃惊之余也随即意识到这些东西会引来无数的麻烦。
财帛动人心,这句话向来不假。
两成财宝已是令人心动的富贵,大火之后的残迹只会让人感叹藏剑山庄鼎铛玉石、弃掷迤逦的富有,却不会再有人起什么疑心了。
而真正剩余的八成财富却是由明转暗,尽数到了疏楼龙宿之手,按照叶沧澜最后的安排,四成留予流照君以及叶昭,剩余四成赠予疏楼龙宿。
“若说以前吾对叶庄主洗劫了魔域这种传言嗤之以鼻,如今却是深信不疑。”折扇悠闲地轻敲掌心,忧患深想到那填满了自己库房的账本,还有账本上一串串魔域珍奇的名字,不由摇头咋舌。
谁能想到叶沧澜这么财不露白,原先的豪横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疏楼龙宿沉默地想了一下,也觉得这份礼物实在棘手:“将账本寄一份给流照君,省得伊不清楚叶庄主给伊留下了多少东西。”
“就算给伊伊也不会仔细翻看的,只会堆在那里吃灰。”忧患深太明白流照君的个性了,送个管家都比送账本令人开心,“深情厚意实在难以回报啊。”
疏楼龙宿不答,只是更加叹息。
钱、权、人情,叶沧澜赠了大半,为疏楼龙宿铺了一条康庄大道,送他直入云霄。
这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也是信任疏楼龙宿的人品。看在这份人情上,他必定会对流照君和叶昭多加看顾,省得他们被人算计。
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即使叶沧澜不在了,也留下了足够的后手确保亲人安泰无虞。
疏楼龙宿说不上是羡慕还是感慨,总之他也绝不会辜负了这番心意。
道境,延绵万里的封云山脉层峦叠翠,玄宗总坛隐在雾涌云蒸的山岚深处,如一处世外仙境,不染万丈红尘的是是非非。
流照君坐在月凌苑的树下沉默,一旁翠山行捧着账本和林云如核对着账目明细,一个又一个的箱子无处安置,随意堆在庭院一角。
目光落在摆放着两对黯淡武器的石桌上,儒门天下的人在天泽楼的废墟灰烬中找到了这四把剑,觉得必须要交给流照君。
往日流光溢彩的神兵如今失色斑驳,流照君伸手细细抚摸上面每一道细小裂痕,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场大火的热浪滚滚。
西天聆雪、弱水。
九天悬梦。
火焰灼烧的痕迹在精美华丽的剑身上显得触目惊心,也刻下了永世难忘的伤痕。
“如此,也算全部交代清楚。”合上账本,林云如对翠山行报以一笑,觉得有这么一个靠谱的管家人才真是难得,随后目光瞥了眼一旁状似走神的流照君,收敛了眼中笑意。
“我知道了,就都先放龙宿那里吧,若有需要就随便取用。”似是才回过神,流照君想到儒门天下正是发展期间,应该很需要充足的资金,所以不甚在意,也乐意再助一把。
听了这话,林云如和翠山行对视一眼,心中明了流照君刚刚根本没在听。
这些只不过是叶沧澜指定留给流照君的东西,其他的都寄存在儒门天下,只等流照君去接收。
等送走了林云如和翠山行,流照君默默在院子里静坐了许久,最后带着这四把剑来到观雪峰的山顶。
漫漫大雪覆盖住了蜿蜒的上山小径,团在枝丫上的雪堆被风轻轻一吹,如粉屑一般簌簌掉落,寒意与剑意催得枝上月凌花吐露寒艳,随即落英缤纷,倾泻了一地乱红。
山顶已经有了一座孤单剑冢,葬的是师尊易蹉跎留下的断剑青烟,孤零零的甚是寂寞,只有满山的风雪相伴。
在坟前伫立良久,流照君随即将带来的四把剑插在了一旁的空地上。
寒风凛冽,吹卷起双剑流苏,碰撞之间发出清脆声响,此时与剑冢并列,竟驱散了数分寂寥,平添一种温馨。
系统是染青烟所创,又与倾天剑脉密不可分,他们自然算玄宗一员、剑脉传人。苦境既然已经没有了藏剑山庄和七秀坊的容身之地,那就落在观雪峰吧,也算落叶归根。
对着墓冢残剑流照君看了许久,心中不由升起了一丝茫然,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样走下去,自己又能不能走下去。
天意如刀,天命难违。
剧情还远没有开始他就已经失去了这么多亲人。
苦境三教经此一役大伤元气,上层势力更是从此销声匿迹,自己曾经的卜卦一一实现,一切都在与原剧情不断重合,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一步步推着所有人往既定的命运道路上前行。
染青烟做出的所有努力正在被不断抹消,变数也在被拨乱反正,如今更是只剩下自己,这种无奈、心酸与无力足以令任何人绝望。
自己真的可以保下玄宗、救回师尊吗?
自己能回到从前,阻止一切的发生吗?
是不是只要自己提前告知叶沧澜姬云霓包藏祸心,之后再阻止心魔解封,苦境就不会陷入战火,叶沧澜更不用为了这一招算错而落寞赴死?
是不是只要自己救下天劫之中的染青烟,留下这个城府手段远超所有人的前任宗主,他们这几个穿越者就不会成为这场逆命局下的祭品,经历那么多的背信弃义、生离死别?
天命洪流中,谁能挣脱而出呢?
背上周流星位的剑穗在风雪中泠泠作响,散去了心中最后的犹豫与软弱。
流照君伸手接住飞舞的雪花,冰冷的六英在温热的掌心融化成一滴水珠,晶莹剔透,反射着阳光的金色。
即使世道艰难,即使这条路上只剩下自己一人独行,即使前路仍看不到一丝光明,但自己仍会继续走下去。
不走下去就做不出改变,不走下去就看不到未来,不走下去就会辜负之前所有的牺牲。
天命半点不由人,但再苦再难他们也只能一步步走下去,为剩下的亲人与门人挣出一条坦然生路。
世上谁人不惜命,但我们更想让身边重视珍惜的人活下去。
从观雪峰上下来,流照君已经恢复了全部功体,一身功力雄浑澎湃,只差一点契机就可以突破桎梏,修为更上一层楼。
“叔父……”小小的身影一直蜷缩着蹲坐在月凌苑的大门前,叶昭看到流照君回来,茫然又无措地站起身,一双泪眼似小鹿一般看着自己最后的亲人。
即使他一直吐槽自己的父亲,即使他一直看着活得没心没肺,即使他早就对这个结局有所预料,但叶沧澜死讯传来的时候,他还是无法接受,也不能接受。
为什么自己的父亲明明那般温柔心软却要背负着所有的恶名去死?
“昭儿。”流照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结果是注定的,几方因素造成叶沧澜不得不选择如此决绝的落幕。
“我,我没事儿……”抹了一把眼泪,叶昭强自抑住哽咽,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他必须要学会坚强,也必须要学会开朗、学会放下。他的父亲拼尽一切就是希望他能干干净净、无忧无虑地活下去,他怎么能沉溺于悲伤,将这一切的心血与努力白费?
“上次父亲临走前交给我一个剑匣,说是他死后再交给你。只是上面有一层术法,说若是有可能,他并不希望术法有解开的一天。我把剑匣放你书房的桌子上了。”小手死死捏住衣角,叶昭微微垂下头,泪光在眼眶中倔犟地徘徊打转。
他不想让流照君再为他担忧,这位叔父心中此时并不比自己好受多少。
那个剑匣中是父亲最后的作品,最后的三年叶沧澜一直专心于铸造这把剑,对它十分地看重,天天都在剑冢中。除了知道这是一把剑,但长什么样子,有什么威力,叶昭一概不知。
流照君没有去管什么剑匣,目光平静地看着鼻头微红的叶昭,缓步上前靠近,抱住了才刚到他腰际的小少年:“哭吧,你还有我这个叔父,无须这般懂事。”
轻轻一语,打破了所有伪装的坚强。
抱着还带着冰雪味的道袍,叶昭再也忍不住,埋首在流照君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悲伤的哭声在衣袍间沉闷地响起,带着心碎与迷茫。
轻轻抚摸着叶昭的小脑袋,流照君无声安慰着,能这般放肆地哭泣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一直相信命运,但此刻却不想再信。这一切还没有到盖棺定论的时候,我不会就这么甘心放弃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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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落叶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