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刷桐油的大门看起来焕然一新,但岁月在上面刻下的痕迹却是怎么也抹消不了的。厚重的正门透着一股沧桑古老,书香墨气扑面而来,低调地展露着源远流长的世家底蕴。
站在姬家的大门前,姬云裳踌躇不前,拽着叶沧澜的手惴惴不安,一向明艳的脸上连笑容都扯不起一个,实在是心中慌得不行。一想到自家父亲那张古板严肃的脸,姬云裳连回家的高兴都被彻底冲淡了。
一旁的姬云霓更是心虚,捏着衣袖手心都渗出了汗。这些年自己在西武林的事情父亲肯定都知道,这次回家还不知道要怎样训斥自己呢,想开心也开心不起来。
“走吧?”叶沧澜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不过也知道小妻子害怕岳父,牵着姬云裳的手就往里走,有他在,想来姬家主也不会又冷着张老脸训斥。
“这……”两姐妹犹豫了又犹豫,慢吞吞地向前迈了一步。
“犹犹豫豫、慢慢吞吞,怎么,吾姬家还是什么龙潭虎穴不成?值得你们这般惧怕?看看你们的样子,不成体统!”一声怒斥冷喝,威严之中又透出几分虚弱,不过精神尚可。
一名中年男子站在大门内,严肃方正的脸上不见一丝笑意,一头乌发中掺杂了大半的霜雪,昂贵的玉冠端正地束在头顶,垂下两缕黑色缨绳在胸前。身着褐色广袖长衫精致威严,腰间坠饰白玉,一手背负,一手搭在腰际,身上是常年浸润高位的威势,不怒自威。
一见此人,两姐妹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低下头规规矩矩地站好行礼:“父亲。”
“岳父,何必吓人呢?”叶沧澜护在姬云裳身前,笑着缓和一下氛围。如玉的少年郎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如今一笑,更是芝兰玉树,让人看着就打心眼里欢喜。
为了让姬云裳好过关,叶沧澜已经不在乎脸面了,美男计也拿出来对岳父使用。
看到叶沧澜,姬家主的脸色更是一黑,显然不待见极了,奈何他还真不能把叶沧澜单纯当女婿看待:“吾很吓人?”
就你这样子,难道不吓人?
姬云霓和姬云裳简直在心里哭了,她们从小就怂父亲这张脸,到了学海无涯还有一个酷似的太史侯,简直心理阴影好不好?
“哈,云裳这不是怀孕了嘛,要不我们先进去?”叶沧澜顺手扶住姬云裳,突然笑眯眯地看向姬家主,语气中怎么都透露出一股不怀好意。
姬家主脸上一愣,随即目光忍不住落在姬云裳尚且平平的小腹上,眼中欢喜一闪而逝,快得令人完全捉不住这丝情绪变化:“那就先进去吧,在门口说话也不合宜。”语气到底没有一开始那般大声了。
刚走过最外围的院子,即将迈入后院,姬家主站住脚步,转身对跟来的三个人说:“你们……”
“啊,囡囡们回来啦?”一声惊喜,打断了姬家主的话。
一名美妇梳着高髻,发上点饰珍珠,容貌和姬云霓姬云裳有着神似的明艳,一双杏眼即使染上了岁月的痕迹,也不难看出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儿。
此时提着裙摆,小跑着转过内院与外院相隔的照壁,看着两个姑娘,美妇开心地直接无视了一旁的夫君:“来来来,来母亲这里,好好说说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母亲。”两个姑娘在父亲的盯视下对美妇也行了一礼。
姬家主看到自家夫人打断了他的话,目光一飘,握拳在嘴前掩饰尴尬地低声咳嗽了一下,随即打算将话说完:“你们陪……”你们母亲说说话。
“哎呀,我就说一大早的,你们父亲怎么起得这样早,还时不时往门外看,刚刚更是直接就冲出去了,我赶也赶不上。”姬夫人笑眯眯地牵住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的手,然后看向一旁憋笑的叶沧澜,眼中全是满意,“姑爷累着了吧?你们两个大男人去书房谈话吧,我们母女聊聊天。”
“……夫人!”被姬夫人连续打断两次,还揭了自己老底,姬家主的尴尬再也掩饰不住,偏偏火气没处发,看向一旁看笑话的叶沧澜更加不爽了。
“要不,我先和岳父说说话,等会儿再让云裳和小姨子来拜见岳父?”叶沧澜打着哈哈,他就知道会这样,当年姬家主为迎娶姬夫人,可以说闹得姬家人仰马翻,现在又怎么可能会舍得冲姬夫人发脾气呢?
“呵,岳父可不敢当。”姬家主数百年前就和叶沧澜有龃龉,偏偏如今这厮娶了他的小女儿,简直心肌梗塞,气得够呛。
“再不敢当也当了。”姬夫人翻了个白眼,大气也不失娇俏,不明白夫君为何一直纠结于久远前的那点破事儿,一句话堵得姬家主差点仰倒。
对于父母亲的话,姬云霓和姬云裳只低着头,半点也不敢多听多笑,她们当年就因为笑过被父亲事后算了总账,说她们不端庄。
“云裳怀了孕,你们姐妹先和吾去书房,吾有事交代。”突然变了想法,姬家主又看了一眼姬云裳的小腹,语气也软了下来,但依旧冷硬。
“什么?这样大的喜事?”姬夫人惊喜万分,盯着姬云裳看了又看,“就叶庄主和我去内院,这不好吧?而且云裳现在也不宜太劳累,需要好好调养。”
“让他在书房外等着,然后送云裳去汝那里。”
“这不好吧,怎么好让姑爷站着等?”
“吾是岳父,让女婿站一会儿怎么了?”
“你刚刚还说不敢当这个岳父。”姬夫人故意让姬家主吃瘪,谁让他这张冷脸吓得两个闺女这么多年不敢回家,害得她思念许久。
“夫人,在外人面前给为夫一点面子。”姬家主服了软,好声好气地商量。
“谁是外人?这是姑爷……”姬夫人叹了一口气,最后拍了拍两个战战兢兢的女儿的手,“你们先去,我在后院等你们。”说完,转身念念不舍地离开了。
几人到了书房外,两个姑娘先进,叶沧澜等在门外,然后体贴地关上了书房的雕花木门。
坐在太师椅上,姬家主端起桌上的茶盏,然后抬了一下头:“坐。”
“不了不了,女儿还是站着吧。”姬云霓和姬云裳哪里敢坐,谁知道坐了以后又会不会因为这一点被训?
“坐!”
两个姑娘顿时安静如鸡地坐了下来,双手交叠地放在膝上,裙摆整齐,低眉顺眼,气质娴静端庄,看着就像一幅画卷般完美。
“姬云裳。”
姬云裳顿时心都提了起来,本就笔直的背更加直顺,低垂着看向地面的眼神不由微微颤抖:“在。”怎么第一个就点她?难道自己犯了什么大错?
“如今成了七秀坊坊主,汝很自豪?”姬家主看向手中碧色茶汤的眼眸一抬,唇角勾起了一抹冷笑,“听闻汝这些年非常活跃,与叶沧澜游山玩水,偏七秀坊的事务不甚在心,甚至将所有事务交于门人管理,这是一名坊主该有之行为吗?”
“女儿……”姬云裳一下站起来准备认错,随即想起来自己站起得太急,失了端庄稳重。
这些年和叶沧澜太过随意,早年学的规矩忘了大半,这下更是错上加错。
小心地抬眼看了一下上首姬家主的脸色,果然更黑更差,姬云裳认错的话也卡在喉咙里:“女儿……”脸色有些发白,怎么办?
“坐下!”姬家主呵斥,茶盏猛然放在桌案上,清脆的瓷器碰撞之声让姬云裳吓得都快哭了。
吸取教训,姬云裳缓缓地坐下:“女儿错了。”
“汝错在明知身为上位者身系秀坊却放任自流,只注重于儿女私情。若是本就对秀坊无意,何必建立?身为坊主,汝肩负责任,该有担当,而不是将所有事物交托给完全没有这些经验的门人,让她们自行摸索,汝这个坊主非常不称职!”姬家主手指在茶盏的盖子上轻轻摩挲,继续说道,“汝虽天赋异禀,却不可自以为傲。这份能力确实能让汝轻松建立人脉,却不是汝任性妄为,肆意挥霍的本钱。”
“当知,一旦行事超越底线,即使这份能力天下无双,也不会再有人容忍。”
“其实,秀坊自己发展得挺好,不需要我再插手……”
“怎么?这难道是汝不负责任的理由?她们能发展得好,还不是因为汝的不负责任?让她们不得不快速成长!”姬家主刀削似的眉毛一立,冷目看向小声反驳的姬云裳,抬高的声音让姬云裳忍不住抖了一下,“还真当自己只是秀坊的吉祥物了?”
“女儿知错。”姬云裳灰头土脸地站起身福了一礼,重新坐下。
“不过念在汝即将为人父母,这段时间好好养胎,秀坊的事情暂且放一放。”姬家主端起茶盏,看着依旧一脸天真娇憨的姬云裳,忍不住有些头疼,“都要当母亲了,心也该定下来了,知道什么是责任,别还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好了,汝和叶沧澜去汝母亲那里。这些年也不回来看看,也不知汝母亲为你们念了多少遍。”提到这个,姬家主心中就憋闷,“父母在不远游!汝等还真是一旦离家就如放飞的小鸟一般自在了,中原离东武林很远?”
“是。”低低应了一声,姬云裳解脱似的松了一口气,出门路过姬云霓时递了一个默哀的表情,随即快速闪人。
“呼,吓死我了。”一出书房,姬云裳顺手搭上叶沧澜伸过来的手,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真是一句表扬的话都没有,全是挑错。”
“哈。”握着姬云裳的手,叶沧澜疏朗的眉宇如江南水乡般清雅温柔,轻笑的一声也似淮水般清澈沁人,他在外面全都听到了,“我们去岳母那里吧。”
等姬云裳和叶沧澜走远,姬家主这才看向默默在一旁的姬云霓,看着她还是那般的精神萎靡,眉间微微蹙起:“汝的错,心内可有数?”
“女儿知错。”姬云霓神色黯淡地站起来,她怎么可能会不知?九章书社那么多条人命就是她白白葬送的。这些天她一直在回忆,回忆自己所做的每一步,回忆从前那可笑的自信。
“坐下说话。”看着姬云霓的意气消沉,姬家主也有些微心疼,毕竟是自己的女儿。
姬云霓重新坐下,盯着地板,盯着露出裙摆的绣鞋鞋面,等着父亲劈头盖脸的训斥总结。
“西武林情势混乱,浑水摸鱼者不在少数,汝去,吾不反对。”姬家主缓和了语气,这个女儿和姬云裳不同,从小心思敏感,此次的打击也够大了,“挑拨使他们内斗以求自保,这是对的。”首先肯定了一下她的正确思路。
“可是汝没有足以横行凭恃的实力就敢到处得罪人,到底是真的自信自己的能力,还是隐隐凭恃着别人不敢动汝的心思,我们心中都清楚。”
平和的一句话让姬云霓一脸羞愤煞白,将一直不愿承认的取巧扯破,摆明了她还是借了其他人的庇护。笔直的脊背被这句话压得微微弯曲,也将头垂得更低。
“西武林以后将会是儒门天下和颜家的战场,也是保守派和激进派的战场,彼此角逐必将更加混乱,投入的势力也会更多。”姬家主不愿意大女儿再沾手西武林的事务,也不愿姬云霓再牵扯进两方,成为无辜的炮灰。
如今的西武林已经和原先不同了,姬云霓先机已失,如今再想插手,必将投入能够碾压一切势力反对之音的强横实力,奈何她没有。
“儒门天下必将派辅师孤鸿影前往西武林镇压躁动,到时候凡是弱一点的势力都将面临洗牌。汝之前帮助儒门天下,于中立的姬家立场而言已很是不妥。”
“父亲到底是因为姬家位处中立,与两不相帮的原则冲突觉得不妥,还是因为女儿亲近儒门天下,姬家却亲近颜家而觉得不妥?”姬云霓突然抬起了头,眼中愤懑地看向书桌后的姬家主。
同处东武林,颜家出兵,没可能姬家一点消息都没有,更何况他们两家还关系亲近。
“汝是在埋怨为父没有提醒汝?”姬家主一愣,随即放下茶盏,一直和颜悦色的神情骤变,对姬云霓怒目而视,“汝自己不想想为什么吗?”
“汝在西武林,吾也让姬家对汝暗有照顾,结果呢?被派去西武林的姬家人手大伤元气,只因为汝想要利用姬家势力帮汝分担另一个势力的敌意,毫不犹豫地牺牲了。”说起这件事,姬家主心中原本压着的怒火就上来了,一掌扫落茶盏,“那是汝堂兄,却因汝的祸水东引,甚至不提醒而险险丧命,到底谁更无情!”
“就因为这件事,姬家内部现在对汝甚是不满!为父为汝处理了后续,汝还有何不满?”
姬云霓自知理亏,弱了气势,低下头眼泪一滴滴掉落,她只是心痛九章书社那些学子。
“自身势弱,不寻思依附借势,却桀骜清高,以致孤立无援,此错一。”
“无所凭恃却肆意挑拨,自认聪明无人察觉,实则敌人遍布,此错二。”
“以为自立自强,实则依旧凭恃外力,却反手背弃,无信无义,此错三。”
“根本没有插足儒门天下与颜家争斗的能力,却偏要帮助儒门天下,以致被颜家迁怒。事后无法善后,自不量力,此错四。”
“没有及时察觉本家的态度变化,甚至即使察觉了,也没有及时撤离,仍固守原地,此错五。”
“第六点,也是汝最错的一点,自身无能却不承认!”姬家主看着面前垂泪的姬云霓,痛心疾首,“行事错漏百出,即使纵横捭阖也危如累卵,哪里来的信心觉得汝是张仪苏秦之流?”
“所以,父亲是认为女儿别无用处,只有联姻之用?”抬起的脸如梨花带雨,娇弱可怜。姬云霓悲伤地看着怒斥自己的父亲,她真的好怕,好怕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被姬家牺牲。
听到这句质问,姬家主顿时一愣,看着抽泣的姬云霓,她不提,自己都快忘了这久远前的事儿了。
姬家主心下不由一软,语气也一缓,气消了许多:“汝还记得当年的事情。”
“如何不记得?梅雪之宴,羞辱之恨。身不由己的无力恐惧女儿至今都记得。”
“当年与颜家联姻,吾从未想过要牺牲你们姐妹的幸福。”姬家主略微沉吟,若是因这件事而耿耿于怀,以致如今努力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那还是自己的过错,当年没有说清楚,平白让云霓担惊受怕这些年,“既然当初答应了不会插手你们的婚姻,为父自然不会违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