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谈无欲照常负责洗碗,长恨无疆坐在沙发上漫无目的翻着电视节目,WTTV1新闻频道主持人正念着稿子:灰域的感知研究所发布声明,长期以来对哨兵的研究有了跨时代的进展,反向基因编辑项目已通过第三期人体实验,在不久的未来或可实现以技术掌控人类五感觉醒……
长恨无疆换台,WTTV2社会频道语言类节目正在讨论白塔地区爆发的反对《哨向精神统御法典》提案的游行,西装革履的老专家铿锵有力的陈词道,哨兵与向导的存在,本质上是对人类文明的一次压力测试——当自然进化与群体理性产生根本冲突时,我们终需回答:是修正进化方向以适应文明,还是重构文明以包容进化?
长恨无疆干脆狂按遥控板换台到了电视剧频道,不慎进入情感剧场,正好在播一部以哨向恋爱为主题的偶像剧。
长恨无疆果断关闭了电视。
谈无欲擦着手上的水走出厨房,一眼看见长恨无疆坐在沙发上发呆,于是说:“有空?送我去一趟白塔医疗部。”
长恨无疆手臂往沙发靠背上一挂,翘起一条长腿,看也不看谈无欲,说:“本侯今天已经累了。”
谈无欲对他这种抓住机会就拿乔的态度也已经相当习惯了,应对的话张口就来:“好吧,可惜你想要的答案之一,就这么错过了。”
长恨无疆果然向他投来犀利的目光:“你说什么?”
谈无欲悠然道:“一念之间,有得有失,伟大的无疆侯可要好好考量。”
长恨无疆瞪了谈无欲一眼,不甘心的起身,暗暗恼恨自己又被谈无欲使唤成功,直到握住方向盘,嘴上仍卯足气势问:“你的答案,能让本侯满意吗?”
谈无欲轻车熟路地从扶手箱里掏出一盒薄荷糖,倒了两枚在手心里递给主驾司机:“千江印月不同圆。答案即便摆在眼前,每个人悟到的也不尽相同。这点道理,不需我说。”
长恨无疆嗤了一声,随手挑了一枚扔进嘴里,说:“装模作样,本侯倒要去看看你玩什么把戏。”
车灯照出医疗部大门口的一道蓝色身影,长恨无疆大惊,白塔劳模真不是叫假的,怎么又是挹天愈在值班,今年劳模投票谁敢不投他啊?
谈无欲下了车,上前和挹天愈握了握手,说:“辛苦愈者久等。”
挹天愈不假辞色淡淡回道:“不会。”
虽然与医疗部少有交情,谈无欲却已经对这位人称愈者的医疗部部长的性格掌握了几分,此人看似清高淡漠,实则是个务实的风格,也有一片医者仁心,因此拜托他去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谈无欲也是个喜欢效率的人,两人见面简单两句对话就不再多言,一前一后走进了大楼。
等长恨无疆锁好了车,已经不见人影,正准备动用感知力扫描整个医疗部大楼,雪鹄从门口转角处飞了出来,对他招了招翅膀。
跟着雪鹄一路向下,直至地底第三层,厚重的金属门斜开小半,长恨无疆错身踏入。这里看似是一处改装过的研究室,至于改装之前——他斜了一眼角落堆放的几台废弃医疗舱,怕不是收容研究中心之类的前身。
长恨无疆踱了两步就不动了,倚在金属门边松松垮垮地站着,红狮现身伸了个懒腰,卧在他脚边。
他毫不遮掩地打量这间研究室,对角处矗立着一台不知名大型仪器,从挹天愈在操作台前熟练启动的样子来看,八成是这位医疗部部长的研究成果。
挹天愈将手掌按在操作台触控识别屏上,仪器发出甦醒的嘶呜声,由上至下点亮屏幕,挹天愈一一检查过侧面的几条传导束,才说:“好了,这就是精神矫正仪。”
谈无欲凑近查看仪器,衷心赞叹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设计完成了原型机,不愧是愈者。”
挹天愈毫不含糊的点头认可了夸奖:“既然你也检查过了,东西拿出来吧。”
谈无欲从战术包内袋取出一个金属密码盒呈在掌心,说:“礼尚往来,也请愈者检查。”
说着打开盖子,莲花形芯核正在其中。
挹天愈嗯了一声,拿起芯核,正反面细看了一番,不带感情地反馈道:“谈教授做事确实令人放心。”
他将莲花形芯核嵌入仪器主板中,指尖翻飞在操作台调试,又过了许久,直等到长恨无疆不耐烦起来,挹天愈从操作台上撑起身,说了句:“不够。”
谈无欲料到会有意外,只看着他问:“欠缺什么?”挹天愈看了一眼长恨无疆,谈无欲目光不曾稍移:“请直说吧,多个听众碍不了事。”
长恨无疆一直斜倚在门边冷眼旁观,听到这里才拍了拍红狮的背,直起身来。
挹天愈也不纠结,继续说道:“时序同步记录仪的芯核,对于这台原型机而言,算力当然是足够了,欠缺的是什么,谈教授心里大约也有数。”
时序同步记录仪!
长恨无疆脑中轰然一响,那天凌晨没有一起上岸的谈无欲,他不是在确认时间裂隙修复完成,而是取走了时序同步记录仪的芯核,那么时间裂隙呢?时间裂隙没有修复,镜湖必有异常,白塔任务管委会难道查不出问题?唯一的解释是,谈无欲用另一枚芯核进行了替换,并且修改了仪器的程序。
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一个疑问的答案出现了,却带来了更多无解的疑问。
谈无欲说:“术业有专攻,我也只能猜测罢了。毕竟这是一台用于精神图景修复的诊疗仪器,欠缺的要素,是向导本身吗?”
挹天愈点头,却又摇头:“如果是简单的精神图景修复,在仪器诊疗过程中,由向导建立精神链接进入图景,仪器作为辅助即可。但如果是陷入狂化状态的哨兵,这个方法行不通。”医疗部部长秀气的面孔因思虑而浮着一层阴影,“尤其是,那位少年哨兵还没有匹配的向导。”
长恨无疆眼睛睁得更大了,今天回程路上,在他追问之下,谈无欲已经跟他简略提起过冷水心与寒山意的故事。有所感慨是一回事,但据他所知,对哨兵和向导的研究演化至今,从没有任何一例哨兵陷入狂化后回复神智的样本。谈无欲竟敢偷天换日,只是为了去做这样一件机会渺茫的事?
这不可能,这不是他在过往的资料中所了解到的谈无欲。
他一定还有藏得更深的目的。
无人理会长恨无疆的天人交战,挹天愈和谈无欲的注意力都全数集中在这台精神矫正仪上。谈无欲沉思片刻,说道:“精神链接的最低限值35%,和精神结合的最低限值50%,都是曾经运用白塔的混沌之核所计算出来的结果。如果用这台仪器模拟向导的精神力触丝,在连接哨兵脑内精神图景时,去贴近这个结果呢?”
挹天愈显然也想过这一点,马上接续了思路:“只要能模拟成功,再借助这枚芯核的算力对狂化哨兵的精神图景进行时间回溯式修复,确实能够做到。”然而这其中隐含的危机并不是这么三言两语可以掩盖过去的。他为人素来果断,也不由得在心中权衡了片刻,才又开口:“模拟向导的精神力触丝,首先需要有一个向导给这台仪器输入精神力才能进行运算。谈教授可愿一试?”
长恨无疆从纷杂凌乱的思绪中挣扎出来,听出了这是要谈无欲做小白鼠的意思,输入精神力听起来简单,但肉身与机械的风险承担水平怎能相提并论?他忍不住喊了一声:“谈无欲!”却也理不清究竟是要阻止他,还是要质问他。
谈无欲只拿眼角应了,点到为止地收回了目光,对挹天愈说道:“当然愿意。临门一脚,岂能功亏一篑。”
谈无欲席地而坐,双目微阖。挹天愈操作着精神矫正仪,一条神经同步传导束如有自我意志般,顺着谈无欲的脊椎攀至后颈,纤细的钢爪展开固定,指示灯幽幽亮起。挹天愈在仪器屏幕上看到了链接正确的提示,便说:“开始吧。”
话音落,雪鹄凌空,六翼舒展,精神力聚合的微光点点滴滴落在谈无欲四周,筑成一道将谈无欲护在中心的光幕。连接谈无欲与仪器的传导束被向导的精神力所引动,氤氲着柔和的光晕。
一切都很顺利。识别、分析、复制、模拟,屏幕正下方的进度条已经走到了80%。挹天愈丝毫没有放松,进度条的显示都是虚的,后台程序的运行才是实的,即便他对自己设计的仪器有足够的自信,也需时刻准备着应付万一出现的意外。
92%,挹天愈的脸色突然变了。
长恨无疆早已守在近侧紧盯着谈无欲,只见谈无欲眉头一蹙,身形晃了晃,长恨无疆立刻扶住了他。连接在谈无欲脊椎上的神经同步传导束嗡然颤动,挹天愈的声音也带了急迫:“撑住,这是模拟精神力过载的误算报错,我会尽快调整!”
长恨无疆大怒:“什么破仪器!”
谈无欲并不言语,双掌一翻,笼罩着他的精神力光幕被虹吸一般收入掌心。随着光幕吸收,雪鹄落在谈无欲怀中,拢起双翼,也渐渐融入他的躯体,他竟然撤去所有保护己身精神屏障的力量,将精神力全数输入传导束通往精神矫正仪之中。挹天愈则借着这个机会稳定了仪器的运行,专心解决着过载误算。
长恨无疆牢牢扣着谈无欲的双肩,撑着他战栗不止的身躯,若不如此,他大概立时就会倒在地上。长恨无疆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白塔向导似的,定睛注视着他细汗涔涔的脸颊。继而一惊,眼前的谈无欲身上多了一条泛光的裂缝。
这幅骇人的画面,灰域哨兵在边境战场也见过一次,马上明白这是向导仅存的精神屏障正在崩解的外化现象。眼见裂缝在身躯上扩张繁衍,长恨无疆当机立断,一手绕到谈无欲后颈,摸索着传导束应急卡扣。谈无欲当即失了支撑,斜斜倒向他,长恨无疆连忙松了另一只手,揽着腰身把谈无欲捞回怀里,一低头,就对上了他沉静的眼眸。
谈无欲对他轻微地摇了摇头,五指压住他覆在应急卡扣上的手。
长恨无疆盯着他的眼睛,选择顺从那几分力道,手掌慢慢滑落,最终也停在他腰间,就这样变成一个近似相拥的姿势。他忽然忆起了镜湖底部,不同的是,那时是谈无欲抱着他安抚。
这个念头飞速闪过,长恨无疆肩膀一沉,谈无欲垂头抵住了他,精神屏障灰飞烟灭。长恨无疆顿时慌了,他不敢稍动,只能大声唤他名字:“谈无欲?……你还活着吗?”
“别吵。”
谈无欲短促的气息呵在他的肩窝,长恨无疆啧了一声,心想这人果然不识好歹。
传导束的震颤终于平复渐至静止,仪器响起程序成功运行的提示音,在长恨无疆的耳中不啻于天音的还有挹天愈的一句:“完成了,多谢谈教授倾力相助。”
神经同步传导束被移除。谈无欲撤回精神力的瞬间呛咳了好几声,才简单回答了一句:“分所当为。”他抬起头,稍微推了推红发哨兵,“还不放手吗。”
长恨无疆恍然醒觉,无意识扣紧谈无欲后腰的双手一颤,已然僵硬的指节咔咔作响着忙不迭的松开。哨兵几近失去控制的指力何其可怕,这一下子必然会留下淤伤,但谈无欲面色不改行动如常的站起了身,只是略略整理了一下衣物,掸了掸灰尘,就和挹天愈一起站在操作台前,讨论起了仪器运行的事宜。敲定了治疗寒山意的日期时间之后,谈无欲回过头,叫上原地发愣的红发哨兵:“司机先生,回去了。”
长恨无疆正心无杂念地观测他的腰肢,闻言目光上移,不确定地问:“你没事?”
谈无欲模棱两可地答:“算是没事。”
身后挹天愈凉凉地说:“谈教授,建议明天来医疗部做次全面检查。”
谈无欲礼貌回绝:“多谢关心,但学校最近事多,假不好请。以后有机会再来。”
有机会就是没机会了,挹天愈也懒得劝,说:“好吧,身体在你自己,我管不着。”
谈无欲再次与挹天愈道别,利落地转身走出研究室,长恨无疆落在后面,脚步没动,犹豫着问:“他身体到底怎样了?”
挹天愈侧过脸,意味深长的睨他,说:“明天你来一趟,帮他拿药吧。”
第二天,医疗部药房窗口,拿着挹天愈开的诊疗单排着队的长恨无疆遇到了同样来取药的岳云深,两人在队伍里打了个招呼。长恨无疆不无忧心地问:“寄尘寰还不能走动吗?”
岳云深笑着让他放宽心:“早就可以了,只是我让他多休息而已。倒是你怎么在这,这是……?”他看向长恨无疆手里的诊疗单,眼神转为担忧,“是谈无欲病了吗?”
长恨无疆想,昨晚的事涉及镜湖公园遗址的任务,显然不能同岳云深说。又不知如何解释谈无欲的状况,回想起刚才挹天愈诊断的伤情,精神力虚亏加上腰部皮下瘀血,在学校授课要怎样才能变成这种状态啊?
见他嗫嚅了半天,岳云深好心指了指诊疗单,问:“可否让我看看?”
长恨无疆难以拒绝,闭着眼递给了岳云深,心说,剩下的事就让谈无欲自己去解释吧。至于岳云深看了诊疗单后精彩的表情,他也无从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