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白塔精神统合学院。
天气很好,两个初觉醒的少年哨兵在篮球场1V1,他们没有动用精神力,只是在纯粹地打篮球,汗水淋漓也十分开心畅怀。场边唯一的观众默默看了很久,但似乎全无加入的意思,直到又有三个少年抱着篮球走进场中,几个少年凑在一起嘻嘻哈哈了一会便决定了比一场3V3,少年们将视线转向了靠坐在铁丝网边的观众,高声招呼他:“大叔,只是看多无聊,一起玩吗?”
充当观众的红发哨兵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大叔?明明某个满头白发的讨厌鬼才更适合这个称号,长恨无疆大度地决定不与小孩计较,摇摇头:“我不会打篮球。”
少年们却热情地说:“我们教你啊,来嘛,就缺你一个人了!”
长恨无疆有些招架不住,低头看了看终端,离谈无欲下课的时间还早,且难得有了一点玩耍的兴致,便站起来走进了球场,他倒要看看这有什么好玩的。
自上次A级任务结束后,谈无欲提交了两组哨向暂停一个月任务的申请,秦假仙看完两组人的任务述职报告,也觉得不能太压榨员工,爽快批了。岳云深和寄尘寰这一组搭档得以休假养伤,谈无欲则是前脚刚走出白塔,后脚就走进了学校,声称要把落下的课程给学生们全补上。
长恨无疆对这种热爱工作的精神嗤之以鼻。放大假第一天,他穿着小火龙睡衣,抱着尾巴一觉睡到大天亮,直到听见家门咔嚓一声,谈教授离家上班,他才霍然睁眼坐起。
决定好好享受假期的他按照飞蛟给他的假期宅家攻略,在沙发上躺着看了会电视,拿谈教授的茶具捣鼓了一壶奶茶,又转移到落地窗前试图自律普拉提。不到2个小时,前灰域特遣队八凶队长的全身就像有精神蚀解蜂群在咬,再也待不下去,愤怒地给飞蛟发去一大段差评反馈语音,起身换了套衣服出门。
去监视谈无欲吧——这个念头欢欣鼓舞地跳了出来,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热爱工作的精神。于是长恨无疆步行至白塔精神统合学院门口,跟看门大爷扯了一会皮,最后这位社会闲散人员干脆发挥哨兵出色的体能,绕道翻墙潜入了学校,一面避开精神网络监控,一面放开感知力侦查,很快发现了正在主教学楼授课的谈教授。
红发哨兵坐在离教室足有百米远的榕树杈上,尽职尽责地观察监视对象。
谈教授今天戴了一副金边眼镜,将飞扬的眉眼压了几分,齐腰白色长发严谨地束在脑后,前额两侧和鬓角却飞着几缕晃悠悠的白毛,在他清癯的侧颊上飘落浓淡不一的阴影。暮春的教室似乎还有点凉意,他披着一件藏青色掐金开襟长衫,内搭的黑色衬衫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一小片白得晃眼的肌肤,颈项侧转时,线条凌厉得惊心动魄。
真是个道貌岸然浑身矛盾的家伙!搞不懂他这样穿到底是热还是冷!长恨无疆闭上眼睛,强行在心底吐槽,仔细一想谈无欲的外貌根本与自己无关,不如听听他授课的内容,也许有点用处。
然后长恨无疆就在树杈上安详地睡着了。
他是被学校里的午休铃声吵醒的,少年哨兵向导们从各处教学楼大门鱼贯而出,波涛汹涌地奔向食堂,长恨无疆赶紧换了个藏身位置,顺便再次感知了一下谈无欲的位置,发现他还在教室里慢慢收拾着教具,似乎并没有去食堂的打算。
难道他不吃饭吗?在之后几个小时的观察中长恨无疆确认了这个猜想,谈无欲只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在桌前看完了一本《多重感官艺术解析》,直到下午的写生课,才吃了学生分享给他的一小包饼干,而这就是他大半日的进食内容了。
长恨无疆把拳头攥得梆硬,带着莫名的不爽,飞身离开了学校。
下午6点,谈无欲打开家门,就闻到了好一阵饭菜香味,走到餐厅一瞧,饭桌对面是不怒自威抱臂而坐的红发哨兵,如果不是他身上还系着猫猫头围裙,餐厅的氛围直似阎王升堂。
谈无欲浑不在意,拉开餐椅坐下,桌上菜色丰富,有荤有素有靓汤有甜品,他疑惑地问:“晚饭吃这么多吗?”
长恨无疆哼道:“不饿?那就别吃。”
谈无欲从善如流,拿起筷子开动,饭间一片沉默,直到两人一前一后都放下了筷子,谈无欲主动起身收拾了碗盘,长恨无疆两眼瞪着光洁的餐桌,总算咬了咬牙说:“我把饭菜打包了一份,明天开始,你每天带便当去学校。”
谈无欲是真的惊到了,呆立半晌,才说:“你还在放假,不用这样劳累,而且学校也有食堂。”
他不提食堂还好,长恨无疆又是一哼,勉强找了个理由,说道:“食堂的饭菜比起本侯的手艺肯定差远了!你最好老实接受,休想拒绝!”
谈无欲眨巴眨巴眼,把今天的内容倍速回溯了一遍,很快明白了过来,难得微赧,垂眸掩了情绪:“这是你的好意,我怎会拒绝?”
只是几天之后,长恨无疆在全职家庭厨师之外又多了一项接送司机的工作。捏着谈教授给他开的白塔精神统合学院出入证,翻过来一看背面蚀刻着家属二字,长恨无疆还是觉得,蹬鼻子上脸的谈无欲真是太讨厌了。
沥青地面蒸腾着午后的余温,篮球划着弧线向斑驳的篮架落下,被五指箕张的手掌果断拍落,“篮板!”红队前锋喝声未落,红队中锋长恨无疆落地屈膝正要抢球,被不知何时绕到篮后的蓝队控卫闪电般抄过球,一记妙传,同时补位到篮下的蓝队前锋接住传球轻巧挑篮,进球得分!
“刚才盖帽得漂亮,大叔!”红队前锋跑过长恨无疆身边,冲他咧嘴一笑,“没关系,我们能赢!”
经历刚才那个篮板球,长恨无疆胜负心正烧得火热,直烧进了那双灰蓝瞳眸,从神态上看来,几乎拿出了八凶队长在战场上的认真。
他目视前方,只应了一声:“嗯!”
这帮小子真不能小觑……他暗忖,但是赢的人会是我!
“那么今天的课就到这里。”讲台背后的大屏幕上映射着今天的绘图学课程内容,一幅哨兵精神图景的抽象设色图。谈教授低头看了看时间,还有5分钟下课,挥挥手让学生们自行安排。
他站在讲桌后一张张接过少年哨兵向导们绘制的课堂作业,冷水心是最后上交的,谈无欲审视着手中的作业,暖色系的色块包围着中心少许冷色系的点彩笔触,似是随口一问:“你会给自己打多少分?”
少女犹豫了一番,说:“满分100的话,我想打99分。”
冷水心不是这样傲慢的学生,谈无欲看了她一眼,笃定地说:“这是寒山意的精神图景吧。你去看过他了?”啾的一声,一只通体灰褐,唯有鸟喙鲜红的莺鹛扑腾着翅膀滚落到讲桌上,冷水心的精神体惊得掉出了精神图景。
见少女讷讷不言,谈无欲捧起那一小团莺鹛,还给冷水心,语声放得轻柔:“想要与我一起走走吗?”
寒山意是一名哨兵,但年过五十才觉醒,加上精神力孱弱,早早被测试机构下发了不适合进入白塔的评定,他也十分认命,当前在白塔管辖区觉醒却无法注册的哨兵只有两个结局,终生依赖向导素直至未知的某天精神错乱,或者叛逃离开。他父母健在,没得选择,在学院里也是个异类,干脆专注于自己的艺术爱好,经常出现在谈教授的办公室,一来二去被绘图学课代表冷水心注意到,便有事没事都带着他一起。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好似成了谈教授的小尾巴。但好景不长,在最近一次实验事故中,寒山意的精神图景受到了毁灭性的创伤,陷入了不可逆的狂化状态,还用实验器具伤害了同组两名学生,因此被注射药剂强制沉眠,隔离在白塔郊区的收容研究中心。
“寒山意的事,是我的责任,你不必太过歉疚。”与冷水心走在林荫道上,谈无欲率先开口说道。
冷水心本来低垂着头跟在谈无欲身侧亦步亦趋的走,闻言讶然抬头看向他,用力摇头否认:“那不是在谈教授的课上发生的事,怎么会是您的责任?是我……作为一个向导,却没有看顾好哨兵,都怪我的能力不足……”
想起上一个周末偷偷趴在收容研究中心的探视窗前,亲眼看见哨兵被束缚在特制病床上,无知无觉的模样,少女向导说到尾声,已经眼眶湿润,连忙别开了脸悄悄擦拭。
谈无欲只作未觉,声音反而严厉起来:“冷水心,你认为哨兵是向导的责任吗?”
冷水心轻问:“难道不是吗?”
“白塔认为哨兵是特型武器,而向导是战略资源;灰域认为哨兵是社会威胁,而向导是伴生产物。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哨兵和向导都是一种非对称依存关系。”谈无欲的语气近乎逼问,“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一次,哨兵是向导的责任吗?”
冷水心被这番言语背后森冷的寒意激得浑身一抖,她惶然地扭头看向谈无欲,但与自己想象的不同,谈无欲的眼神温和宁定,安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于是她深深的呼吸,镇定了下来,自我纠正道:“不是。不是因为我是向导,寒山意是哨兵,而是因为寒山意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会为他的境遇而难过,为不能保护他而歉疚。”
对学生的这番话,谈无欲并不做评价,只是点了点头:“我说了,你不必太过歉疚。当时的事故中你已经做得很好,你护住了其他无辜的同学,剩下的事,不在你的能力范围,而是我的责任。你和寒山意叫我一声教授,我又岂能无所作为?”
冷水心听出他的话意,激动地抓住他的袖口,犹然不敢相信:“谈教授,难道寒山意的事还有转机吗?”
谈无欲只垂眸看她:“相信你们的谈教授吧。”
带着情绪慢慢平复的冷水心,缓步踱至学校西侧的篮球场边,谈无欲忽然无征兆地顿住了脚步。
冷水心好奇的顺着谈无欲的目光看去。已近日落,翻涌的火烧云给铁丝网围栏镀上金边,球场上的最后一场3V3也接近了尾声。
蓝队前锋借助队友背部掩护闪出空档,持球跳射,红队中锋早已防守就位,红发哨兵只是轻轻一跳,就盖下了这颗球。攻守易型,红队控卫立刻启动快攻,到了圆弧线外假动作投射,骗过蓝队防守瞬间传球给了奔至篮筐下的红发哨兵。
一声怒吼,哨兵持球起跳,单臂高举,球场热浪掀起他T恤下摆,露出紧绷的肌肉线条。
篮圈震动未止,红队的少年们冲向红发哨兵,热烈庆祝着他们的极限翻盘,要不是两名少年哨兵的力量还无法举起他,恐怕他非得在半空中飞一会不可。场外响起了掌声,红发哨兵循声看去,鼓掌的是一名少女向导,他愣了愣,视线凝驻在少女向导身畔的年轻教授身上。谈无欲意态闲适地回了他一个眼神,也从风衣口袋里抽出双手来为他拍了拍掌。
就算隔着铁丝网,长恨无疆也清楚地看见了他金边眼镜后面,笑意渐生的眼梢。
他见不得谈无欲这样的眼神,一时间说不清是恼是羞,背过身去。
红蓝两队少年兴奋地围着长恨无疆,也许少年们会和他约定下一次的3V3?谈无欲隔着铁丝网,饶有兴味的欣赏着这样的场面,冷水心欣羡地问:“谈教授,他就是你的哨兵吗?”
冷水心曾远远见过一次这位开车接送谈教授的红发青年,如今看他俩的眼神互动,也猜到了几分。
“是。”谈无欲轻描淡写地答。
冷水心又问:“那,他也是谈教授的朋友吗?”
这次谈无欲苦笑着摇头:“他只是我的一个麻烦。”
冷水心做了两年谈教授的课代表,对他的微表情解读已是颇有心得,听了这句故意撇清关系的回答,再阅读了他眼角眉梢未褪尽的笑意,少女眼神晶亮的看着谈无欲,雀跃地说:“可是谈教授,如果你没有把他归入你的责任,又怎么会觉得他麻烦呢?”
谈无欲半点尴尬也无,在学生面前颔首认输:“唉,你已经学会举一反三了。”
冷水心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那是因为,我是谈教授的好学生啊。”
整片篮球场已被火烧云的橘色霞光笼罩。
谈无欲目送了冷水心离开,循着身后的动静,转头看去。
长恨无疆手里提着拧成麻花的T恤,打着赤膊毫不避嫌的从球场边的水房走了出来,谈无欲默默看着他走近,见他深红色湿发边缘在霞光之中如有熔岩流淌,滴落的水珠折射出碎芒。只觉又是平生见过的一道足以铭记的景色。
“没想到你还会打篮球,”谈无欲开口说道,“我还以为灰域的哨兵都是在研究所里长大的。”
长恨无疆沉默了一瞬,说:“我不会,这是第一次打篮球。”
谈无欲说:“你打得不错。”
长恨无疆满不在乎,拿半干的T恤擦着脖颈的水痕,撇撇嘴:“小小游戏,本侯一学就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大概不知道他的眼瞳正在发亮,火烧云投射在灰蓝色的虹膜上,点燃了湖泊表面的浮浪,灿然鎏金。
谈无欲品鉴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你打得不错。他们看起来也很喜欢你,你可以常来。”
长恨无疆眼底光芒灼人,高声说道:“谈无欲,你是在同情我吗?”
谈无欲反诘:“难道你觉得自己很可怜吗?”
经过这段时间的屡试屡败,长恨无疆已经深知,在打嘴仗这方面自己是别想赢过谈无欲了,于是毫无威势地再瞪了他一眼,打定主意不落他口舌,径自往停车场方向走。
刚打完一场3V3的兴奋感还在调动着他体内的多巴胺,让他对谈无欲一点也生不起气来,反而心口处隐隐有了些熨帖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