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升空破云,四发引擎的轰鸣带来椅背的震动鼓动着胸腔,舷窗边红发哨兵闭目侧靠在头枕上,本就深刻的眉心纹路更是明显。即便每个灰域哨兵都在研究所实验室里经受过多次针对五感的压力测试,不怎么需要向导的精神疏导,但也不能免除过近的噪音带来的恶心感。
耳边的噪音忽然消失了,转为风拂森林的柔和轻响,瞬间缓解了哨兵的听觉压力,这是向导的白噪屏障。他别扭地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把自己向舷窗挪的更近了些,不去看身边的向导。但向导不发一语的态度反而让他焦躁起来,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叫了一声:“谈无欲!”
“我在。”谈无欲语气平淡地应道,从手中的旅游景点宣传单里分了一个眼神给他,“好点了?”
长恨无疆伸手抽走了宣传单,毫不留情戳破他悠闲的假象:“我们是去会场保护大人物,又不是去旅游。”
新历295年夏末秋初,白塔与灰域在公海之上的环礁岛共同召开联合安全与发展峰会。自从灰域在一百七十多年前宣布脱离白塔管辖,于北境独立之后,这是双方首次释出合作意向。为表重视,白塔这边负责了大半安保工作,顺便包了两架飞机,其中一架载着两百名哨兵和向导先行前往。
长恨无疆搞不懂他和谈无欲这组官方同步率50%的哨向怎么会被选入重要任务坐上这架飞机,甚至去年年底公布的的任务执行平均量也是他俩拖了全白塔哨向的后腿,和精英组合四个字实在扯不上关系。这一定又是谈无欲搞的暗箱操作,八成还有秦假仙的功劳。终端接到任命时长恨无疆问过谈无欲,彼时谈无欲只说,你不想见到你在灰域的老朋友吗?
“你这次又想做什么?”飞机降落在跑道之前,长恨无疆灵光乍现,警觉地追问。
谈无欲叹道:“其实不是我想。”
原以为这次号称顶格出差待遇,住宿条件起码得是海景商务大标间的长恨无疆,拖着两个行李箱驻足在一栋海岛风格旧宿舍楼前,表情有些茫然。
“这和灰域的哨兵集体宿舍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身后熟悉的声音让长恨无疆双眼一亮,欣喜万分地转身展臂就扑:“飞蛟!”
被唤作飞蛟的哨兵体格比长恨无疆稍微娇小一些,滑鱼似的避开了他热情的拥抱,戏谑道:“我伟大的无疆侯啊,我知道你很想念我,但请注意影响。”
长恨无疆化拥抱为重锤,当面测验了一下发小的胸肌强度,佯怒:“飞蛟,两年不见,你就这么对我?”
飞蛟挨了一击,痛苦地自我按摩,脸上倒是不见一丝不快,继续谆谆教育他:“你现在可不同了,一个成熟的哨兵要懂得避嫌,你不知道吗?”
“避什么嫌?”长恨无疆完全没有听懂,好在他自小就已学会了过滤飞蛟的话,两眼放光地说:“你等等我,我把行李收拾好就来,我们去海边喝酒!”
普通哨兵无法接触这类刺激性强的液体,但这对灰域哨兵而言却算不上难忍,且长恨无疆偏偏就喜欢被酒精烧灼内脏的感觉。
飞蛟唇角一勾:“当然好。”他摸着下巴看着长恨无疆脚下的两个行李箱,意有所指的问,“你那位尊贵的白塔向导呢?”
长恨无疆说:“谈无欲?他说他要去附近看看……不对,他哪里尊贵了?”
飞蛟噗嗤笑出了声,随手拖了一个行李箱,勾着他的肩膀,两人一起走进了旧宿舍。“要喝酒何必舍近求远,我帮你一同把行李箱带上去,我们就在这楼下院子里喝。”飞蛟轻快地说。
谈无欲踏进宿舍小院时已是皓月初升,院内仅有一盏挂在檐下的贝壳灯亮着,淡黄色的光朦朦胧胧,勉强能照得清楚侧面的一方木桌,桌上散乱着空酒瓶,两名哨兵的酒意已到尾声。
谈无欲走了过去,拉开桌边藤椅坐下,说:“有朋自远方来,能否让我也敬一杯酒呢?”说完拿起剩余的半瓶酒晃了晃,取了一只空杯满上,双手举至飞蛟的杯前。
“哦?”飞蛟懒懒地眯着醉眼,往椅背上一靠,手指轻点桌面,说:“尊贵的白塔向导,要敬一名灰域的无名哨兵,理由呢?”
谈无欲仍举着杯,面色不变:“说笑了,在灰域八凶队长飞蛟的面前,我才是无名向导。这一杯酒,是敬萍水相逢。”
长恨无疆大笑:“飞蛟,跟你说你还不信,罚酒!”
飞蛟坐直了身,也给自己加了满杯,主动与谈无欲的杯沿轻轻一碰,说道:“敬萍水相逢。”爽快饮尽,又说:“谈教授别怪我,刚才是我与无疆侯的一个赌约,赌你能不能猜出我的身份,可惜我输了。”
他歪着脑袋瞅着仰脖畅饮的长恨无疆,打定主意不让他好过:“你的谈教授果然厉害,怪不得你每次通讯时都挂在嘴边。”
长恨无疆登时喷出一口酒来,狼狈地擦嘴,怒道:“飞蛟!你胡言乱语什么!我哪有每次……!”
飞蛟早已预判起身灵活的躲开了这一口酒,拖长了语调:“伟大的无疆侯啊,餐桌礼仪都忘了吗?”
谈无欲无言看着一桌狼藉,找了块干净地方放下了手里的空杯。飞蛟故意逗长恨无疆出糗,却也在余光里观察着谈无欲的表情,见他无所谓的模样,反而无趣了起来。抬头看了眼月色,说道:“故友重逢的酒,萍水相逢的酒,都已经喝到恰好,我也该回去了。”
长恨无疆站了起来,追问:“你们住在哪?八凶的人还来了多少?”
飞蛟漫不经心地答:“这嘛,问问你的谈教授,他一定知道。”他边说边走,话说完时,侧身冲他俩笑了笑,银色发辫在院门外一晃便隐没进了夜色。
两人拎着剩余的酒往宿舍楼里走,与楼梯间呆坐的神道师打了个招呼,擦身而过时,被神道师一把拽住衣角:“帮我敲一下纮的门,问她消气没有。”
长恨无疆同情地看着他,把手里的酒递给神道师,被谈无欲轻拍开,两个人又给神道师话疗了一番,才回转房间。
白塔的差旅安排向来是默认同组哨向住一间房,两年前长恨无疆也尴尬过,以放弃差旅补贴为代价请求行政单独安排一间,不仅被当场婉拒,事后还被约谈,才知道挨了个搭档感情不睦的记档。同被拉去调解的谈无欲还奇怪的问他:“住一间怎么了?你现在不也住我家?”
关上门,谈无欲自去打开行李箱整理,长恨无疆扯着衣领闻了闻,酒气十足,便顺手脱了扔到矮凳上,往老式铁架单人床一躺,忽而想起什么,转头问:“飞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去探查过灰域的驻所?”
谈无欲忙于给笔电和终端分别充电,头也不回,说:“探查驻所这个词太严重了,我只是在会场附近各处都走了走,路过了灰域哨兵宿舍,顺便与人攀谈了一会。”
长恨无疆恍然大悟,坐起身指着他:“所以你知道飞蛟来了白塔宿舍。你这是作弊!”
谈无欲爽快承认:“你们拿我做赌,我作弊又何妨?更何况也帮你赢了啊。”
长恨无疆看他打开笔电,一副即刻加班的姿态,嗤道:“少来。说吧,你一到这岛上就四处探查,这次会议到底有什么问题?你在防备些什么?”
他脑袋晕乎乎的,胃里也在烧,但他全不当回事,跳下床去看谈无欲的笔电屏幕。谈无欲侧头瞥他,让了一点位置,大大方方给他看。
长恨无疆在谈无欲身侧勾下腰,**的上身泛着酒热,不自觉地靠向浑身凉飕飕的谈无欲。屏幕上是由实拍照片构成的一张海岛全景动态图,长恨无疆随意搭着谈无欲的肩,另一只手划了划触控区,点击放大,清晰可见海岸线搭建的防卫系统。
谈无欲被他挤得倾斜,热气熏蒸着颈侧的皮肤,融出一层水珠,忍不住侧眼看他。两年过去,这家伙的身体接触越来越肆无忌惮。是自己太放纵他了吗?
哨兵眼角晕着酒后的红,满眼认真地注视笔电屏幕,身体却是一勺热汤,从向导的肩膀往下淌。谈无欲面无表情地拿手肘顶住他,免得被汤淹没,接着又打开下一张细节图,说道:“确实有一些疑问,但拼图还不齐全。”
长恨无疆哼了一声,抬眼见了桌上口袋里的剩酒,探出手去拿,半途被一瓶纯净水给挡了下来。
“衷心建议,你还是早点休息吧。”谈无欲把纯净水塞给他,无奈地说,“还有重要的事必须倚赖你啊。”
长恨无疆最受不了谈无欲给他戴高帽,明明听了就烦,偏偏又总被拿捏。他拧开瓶盖灌了一口,嘴角一撇:“你最好不是在搪塞本侯。”
翌日,白塔和灰域的话事人也相继抵达环礁岛。滨海机场被太阳烤熟透了,白灰双方的哨兵向导分列两边,隔着楚河汉界在水泥地上站桩,腥咸的味道绞在发丝间,活像一桌海鲜大拼盘。两边队伍面对面绷了个把小时的扑克脸,长恨无疆站在白塔队伍里,视线缓缓巡过对面那些熟悉的面孔,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灰域队伍里最显眼的莫过于漂染了一头银发的飞蛟,琉璃碎片似的,超绝反光刺得长恨无疆一眼也不想多看。飞蛟噗嗤一笑,全场瞩目,他满不在乎地松了松肩膀,说:“各位,飞机还有半个小时才到。我们是来接客,又不是要开战,这么紧张做什么?”
海鲜拼盘忽然就有了活泛的味,尤其以灰域那一半为甚,军师不在,八凶队长的话语权最大。队列尾部的第七队队长赤罴是个耿直的莽汉,沉声喝止:“别让人看了笑话。”
“都和亲了,也算亲家,说什么看笑话,多伤感情呢?”一旁的第五队队长绝羚和第六队队长寒鸢眼神交汇,对了一轮电波,掩口轻笑。
长恨无疆瞟了眼过度活跃的另一半海鲜,以眼神给飞蛟闪耀的头顶加了点温度,又挑高视线去寻向导队列里的那丛白毛,隔着乌泱泱的人,只看见了谈无欲的半张侧脸,似乎挨不住潮热,垂着眸子,忽地眼珠一转,沁了他一下。
白塔议会的十人身着精致的织金白袍,走下廊桥,被护送至下榻的酒店。随后抵达的是灰域军师藐烽云,以及他的秘书轻非滟。
长恨无疆一面扯着衣领散热,一面穿过流动的人群,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静等在墙侧的谈无欲。
谈无欲说:“暂时下班了,陪我去逛逛吧。”
长恨无疆腹诽,所谓逛逛不就是加班?但也没有拒绝的打算,只说:“陪你。”
两个人先回了白塔宿舍一趟,换了身干净衣裳,见了两三个朋友。随后走过环岛栈道,途经白塔高层议员下榻的海景大酒店,沿著海岸线北行几里,至海湾转折处驻足,远处是依山就势的岛民聚落,烟雾袅袅,隐约人来人往。
哨兵的目力与眼光都很好,只遥遥一眼,他脚步顿住,说:“是反叛军。”
“我能确定。”长恨无疆瞳孔微缩,两年前的血腥气又回到了齿缝里。“即便经过伪装,他们扎营的方位分布,结伴行动的特定人数,这些漏洞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谈无欲对上他淬了火的眼神,不吝赞赏地说:“最熟悉反叛军的,果然还是同在北境的灰域八凶队长啊。”
长恨无疆一听这话,豁然明了,果然是奸诈的谈无欲,糖喂得恰到好处。他哼了一声:“叫我出来,就为这个?”但他想不透的是,“反叛军要破坏这次的联合会议?他们怎么敢冒这种风险?”
谈无欲说:“有覆巢之危,便不得不为。边境战事已经烧到了白塔的眉毛,在这个节点上,白塔与灰域召开联合会议,是要与反叛军公然宣战啊。”
从这里能远眺到会场建筑的尖顶,精巧地嵌在岬角上。潮声扰人,长恨无疆厌烦地啧了声,说:“你能想得到,难不成别人就想不到了?你上报了吗?”
“上报的结果已经在岛上了,你与我不就是这其中之二?”
话音冷冷淡淡的,长恨无疆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会议就在明天早晨举行,危机迫在眉睫,他们却漫步似的走到了海湾浅滩。码头边停着两三艘蓝漆斑驳的小舢板,在细浪里晃晃悠悠,军靴在砂砾上踩得咯吱响,长恨无疆低头看了看,谈无欲的脚印出乎意料的深。
海风有了一丝阻滞,长恨无疆抬眼,远处栈桥上不知何时坐着一名西装少女。
长恨无疆眼皮直跳,问:“现在呢?你的拼图完成了多少?”
谈无欲说:“还欠其一。”
少女抱着公文包站起,一张精雕细琢的脸转了过来,迎上二人的目光。